第五十四章 蔡瑁的筹码 (第1/2页)
汉水北岸,魏军大营。
时值深秋,清晨的薄雾如同轻纱般笼罩着江面与连绵的营寨,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在水汽中折射出朦胧的光晕。营寨依山傍水而建,壕沟深挖,鹿角密布,巡哨的士兵盔甲鲜明,矛戟如林,行动间肃静无声,唯有战旗在略带寒意的江风中猎猎作响,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威严与秩序。
中军大帐,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比周遭营帐更为高大宽阔。帐外,两列顶盔贯甲的彪悍亲兵按刀而立,目光如电,审视着任何靠近的身影,他们如同泥塑木雕,连呼吸都似乎与风声融为一体。
帐内,牛油巨烛插在精铜烛台上,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将偌大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光线稳定而温暖,驱散了秋日的寒凉。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气味:新研的墨香、经过保养的皮革鞣料味、一丝若有若无来自兵器保养油的铁锈气息,以及地面铺设的新鲜干草的淡淡植物清香。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独属于军营、尤其是高级统帅中枢的、冷静而高效的氛围。
刘湛端坐于主位之上,并未身着彰显武力的明光铠,而是选择了一身玄色暗纹锦袍,腰束玉带,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这身打扮少了几分战场杀伐之气,却更添了几分巡边使者应有的雍容气度与不怒自威的沉稳。他的面容在烛光下显得轮廓分明,目光平静深邃,如同不见底的深潭,令人难以揣度。
他的左侧,诸葛亮安然静坐,依旧是那身标志性的纶巾鹤氅,手中轻摇羽扇,神色恬淡,仿佛置身于隆中草堂而非大军营帐,只有偶尔开合的眼眸中闪过的睿智光芒,显示他正全神贯注。右侧,郭嘉则是一副与严肃场合格格不入的慵懒姿态,半倚在铺着兽皮的胡床上,手里把玩着一只空的酒囊,眼神却像搜寻猎物的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即将入帐的客人。荀衍因负责潜入襄阳联络内部之事,并未在场。周仓、徐晃等数员披甲大将按剑侍立于帐幕两侧,如同庙宇里的金刚塑像,纹丝不动,他们身上散发出的百战余生的煞气,给这看似文明的会谈平添了无形的肃杀与压力。
帐帘被侍卫无声地掀起,荆州使者蒯越与韩嵩,在两名高大魏军武士的“护送”下,步入了这北地强军的核心之地。两人皆是荆州重臣,蒯越年长些,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韩嵩则更为刚毅,眉宇间带着忧色。他们见识过襄阳的繁华,应对过无数官场风浪,但此刻置身于这充满冰冷秩序与力量感的军帐,感受着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无形压力,呼吸都不由得一窒,心中凛然,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冰面上。
他们快步上前,至帐中站定,整理衣冠,恭敬地躬身行礼,声音在过于安静的大帐中显得格外清晰:“荆州别驾蒯越,奉我主刘荆州之命,特来拜见魏公,恭问魏公安好。”
刘湛并未立刻让他们起身,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用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目光缓缓扫过两人微微低垂的头颅、紧绷的肩背,仿佛要透过他们光鲜的官袍,看穿其内心真正的彷徨、算计与恐惧。这短暂的沉默,如同不断加压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蒯越和韩嵩的心头,令他们感觉后背的衣衫似乎正被冷汗缓缓浸湿,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连帐内温暖的烛光都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数息之后,就在那压力几乎要达到顶点时,刘湛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聆听者的耳膜上:“二位先生远来辛苦,请起吧。”他微微抬手,做了一个虚扶的动作。
“谢魏公!”两人如蒙大赦,暗暗松了口气,直起身,却依旧不敢完全抬头平视。
刘湛继续道,语气依旧保持着表面的客气:“景升兄镇守荆襄多年,保境安民,使荆襄九郡免于战火,百姓得以安居,劳苦功高,孤亦深为敬佩。孤此番奉天子明诏,巡狩四方,抚慰州郡,察访民情,途经荆襄,本欲与景升兄把臂言欢,煮酒共论天下大事,以慰平生。奈何行程甫定,便听闻景升兄贵体欠安,心中甚是挂念,已备下些许北地珍稀药材,望能略尽心意。”他话语一顿,语气微转,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与质询,“却不知,为何孤之大军,秉持天子旌旗,甫至汉水,尚未遣使通问,襄阳城内便四门紧闭,城头弓弩林立,如临大敌?斥候来报,连江面渔舟亦被尽数驱离。莫非……景升兄,或襄阳诸位,对天子诏命,对孤之此行,有何疑虑不成?”
这番话,看似客气寒暄,实则绵里藏针,逻辑严密。先肯定刘表功绩以示尊重,再表明自己奉旨巡边的合法性,最后直接将“闭门拒使”、“戒备天使”的责任毫不客气地推给了荆州方面,瞬间占据了道义与名分的绝对高地,将荆州置于“可能不臣”的尴尬境地。
蒯越心中一震,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是荆州士族领袖,智计出众,深知此刻一言一行都关乎荆州未来命运,必须字斟句酌。他再次躬身,言辞极其恳切,甚至带着几分表演性的悲戚:“魏公明鉴!天日可表,我主景升公确已病入膏肓,昏沉不能理事久矣,绝非有意怠慢天使,更不敢对天子、对魏公有丝毫不敬之心!城内戒严,实因近日北地流民随魏公大军南下者甚众,混杂其间,恐有好宄之徒趁机作乱,惊扰州牧静养。蔡都督身为城防主将,为保城池安危,为免惊扰我主,不得已而先行戒备。我主与越等荆州臣子,对天子,对魏公,绝无二心,唯天可鉴!”他巧妙地将责任推给“流民”和“蔡都督”的谨慎,试图淡化敌对色彩。
话锋一转,他顺势抛出了那个悬在所有荆州人心头、关乎生死存亡的关键问题,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试探:“只是……只是魏公麾下虎贲,皆百战雄狮,军威过盛,直逼汉水,旌旗漫野,声震四野。城内官民,久疏战阵,不明魏公此番驾临之真意,故而……人心惶惶,议论纷纷。越等斗胆,敢请魏公明示,此番率天兵驾临荆襄,究竟意欲何为?也好让我等回禀主上,安抚百姓。”他将问题抛回给刘湛,既是试探,也是为接下来的谈判争取一点可怜的主动权。
刘湛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微微转向身旁的诸葛亮,这是一个无声的信号。
诸葛亮会意,手中羽扇节奏不变,淡然开口。他的声音清越平和,如同山涧流淌的清泉,在这充满刚硬之气的军帐中别具一格,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力量,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子柔先生,韩先生。亮乃南阳野人,山野散淡之徒,本不该在此军国大事面前妄置喙。然,既蒙魏公不弃,垂询于亮,敢不竭诚以报,略陈管见?”他先自谦一句,随即切入正题。
“方今天下大势,”诸葛亮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帐幕,看到整个九州版图,“北疆群雄虽已初定,然江南之地,孙权坐拥六郡,未禀王化;西川刘璋,闇弱昏聩,阻塞道路;汉室神器,犹未完全光复。天子居于许都深宫,心系四海,常以天下未一、黎民未安为念,夙夜忧叹。魏公受天子血诏重托,总揽朝纲,辅弼汉室,其志不在割据一方,而在匡扶社稷,扫清环宇,还天下以太平,致百姓于安康。”他首先明确了刘湛行为的合法性与崇高目标。
“荆襄之地,”他的羽扇虚指南方,“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乃天下腹心,交通枢纽,亦是大汉不可分割之疆土。魏公此来,非为一己私利,实为秉持公义,践行王命。其一,宣示天子威德,抚慰荆襄久受刘景升公恩泽之百姓;其二,正欲与刘荆州及其麾下贤达,共商国是,探讨如何整合荆襄九郡之力,南抚蛮越,东结孙权,西图巴蜀,共赴王事,以安社稷,以竟全功。”他描绘了一幅“共襄盛举”的美好蓝图。
然而,他语气微微一顿,目光扫过蒯越和韩嵩那因紧张而微微抽搐的脸颊,声音依旧平和,内容却骤然转硬,如同暖流中突现的冰棱:“然而,愿景虽好,亦需人协力。若有人不识时务,据险自守,视荆襄沃土为私产,阻塞王化之路,使天子政令不行于此地,甚至……心怀异志,意图不轨,割据称雄,”他每个词都说得清晰而缓慢,带着千钧重量,“则非但辜负天子厚望,亦将成为天下公敌,为四海所不容。届时,王师奉天讨逆,吊民伐罪,兵锋所指,恐非荆襄百万百姓所愿见之景象。是敞开胸怀,顺应天命,共襄盛举,保全身家富贵,青史留名;还是闭门自守,逆天而行,坐失良机,乃至引火烧身,身死族灭为天下笑?此中利害,轻重缓急,想必二位先生心中如镜,以及襄阳城内诸多有识之士,自有公论。”
诸葛亮这番话,比刘湛更为透彻清晰,如同在蒯越和韩嵩面前画出了两条泾渭分明的道路:合作,则是从龙功臣,共享荣华;抗拒,则是乱臣贼子,玉石俱焚。将“和平接收”与“武力征服”的两种后果,赤裸裸地、毫不留情地摆在了台面上。
韩嵩性情更为刚直耿介,听到“乱臣贼子”、“身死族灭”等词,脸色涨红,忍不住跨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略显高昂:“孔明先生之言,固然……固然高屋建瓴。然,我主刘荆州尚在,虽病重,仍是一州之主!荆州自有法度体制,传承有序!魏公虽奉天子,代天巡狩,亦当依朝廷礼法而行!如此不明缘由,大军压境,直逼州治,岂非强宾压主,以势凌人?如此行事,恐……恐难真正收服荆襄士民之心!非王道之所为!”他试图抓住“礼法”和“人心”这最后一道防线。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郭嘉,忽然嗤笑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帐内显得格外刺耳。他懒洋洋地坐直了身子,将空酒囊随手丢在一边,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看向韩嵩:“韩先生这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可惜,有些迂腐得可爱了。”他语速不快,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却字字如同匕首,直刺要害。
“依礼而行?依朝廷法度?”郭嘉站起身,踱到沙盘前,随手拿起代表襄阳城的那个小巧木质模型,在指尖把玩着,仿佛那不是一个雄城,而是一件玩具,“请问韩先生,您说的这‘礼’,这‘法度’,如今在襄阳,究竟在何处?是刻在蔡瑁张允牢牢把持的水军战船的舵轮上?还是写在那位被圈禁在府内、连自己父亲面都难见几次、遇事只会哭泣的刘琮公子衣袖上?亦或是……”他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脸色煞白的蒯越和韩嵩,最终落在那代表州牧府的位置上,“……铭刻在如今病榻之上,连一句完整遗命都交代不出、奄奄一息的刘景升床头的药碗边?”
这番话,堪称毒舌,却犀利无比,直接将荆州权力核心那层遮羞布彻底撕开,露出下面不堪的权力争斗与虚弱本质。
郭嘉将襄阳模型“啪”地一声轻轻放回沙盘原处,拍了拍手,仿佛沾上了什么不洁之物,语气带着几分洞悉一切的戏谑:“咱们呐,都是明白人,就别绕这些虚头巴脑的圈子了。如今这襄阳城内,真正能拍板决定是战是降、是生是死的,恐怕不是那位命若游丝的刘荆州,也不是那位不成器的刘琮公子,而是那位手握数万水陆兵马刀把子的蔡德珪将军,以及围在他身边的那几位吧?魏公今日肯坐在这里,费这番口舌,是给你们一个体面,一个机会,一条生路。若是等到城内自己先为了那点权柄乱起来,兄弟阋墙,或者等到那位远在江夏、名正言顺却手中无兵的刘琦公子,收到风声,打着‘奔丧’、‘清君侧’的旗号带兵回来‘探望’他父亲和弟弟……”
他嘿嘿一笑,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冰冷的算计:“呵呵,那场面,恐怕就不是现在这般,还能让你们衣着光鲜、心平气和地坐在这中军大帐里喝茶谈话了。到时候,刀兵一起,玉石俱焚,谁还管你什么礼法,什么人心?活下来的,才是道理。”
郭嘉的话,像一把浸透了冰水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中了蒯越,尤其是他心中最深层、最不敢触碰的恐惧——内部火并。蔡瑁与刘琦的矛盾几乎不可调和,刘表一旦咽气,襄阳内部为了权力争夺而爆发冲突的可能性极高。届时,无论哪一方胜出,面对兵临城下、以逸待劳的刘湛,结果都只会比现在更惨,他们这些夹在中间的人,更是首当其冲。
帐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只有牛油巨烛燃烧时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以及众人或沉重或轻微的呼吸声。蒯越和韩嵩的脸色变幻不定,一阵青一阵白,额头上的冷汗汇聚成珠,顺着鬓角滑落。他们的内心在进行着惊涛骇浪般的挣扎与权衡。刘湛并不出言催促,只是重新端起手边早已微凉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们,手指无意识地在座椅光滑的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而沉稳的“嗒、嗒”声响,如同为这场无声的心理较量敲打着倒计时。
良久,蒯越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刘湛,又掠过诸葛亮和郭嘉,声音带着一丝耗尽心力后的沙哑与疲惫:“魏公,孔明先生、奉孝先生……所言,虽……虽有些……直白刺耳,却……却也不无道理,句句切中时弊。”他艰难地承认了对方对荆州局势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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