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蔡瑁的筹码 (第2/2页)
“然,”他话锋一转,露出了真正的底牌,“荆州之事,牵涉甚广,盘根错节,非越与韩嵩二人区区使者身份所能决断。尤其……尤其涉及蔡都督及其麾下数万将士的身家性命、前程富贵……若无切实保障,恐难……难安其心,难定其志啊……”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赤裸裸地摊开:蔡瑁集团需要保证,需要换取他们放弃抵抗的筹码,需要一份能让他们“体面”投降的协议。
刘湛知道,火候已到,该是亮出底牌,一锤定音的时候了。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步履沉稳地走到蒯越和韩嵩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目光深邃如同星空,带着掌控一切的自信与压迫。
“孤,可以给你们保证。”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金石之音,“也给蔡德珪,给张允,以及所有愿意顺应天命、弃暗投明的荆州文武,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前程。”
他沉声道,每一条都如同重锤,敲在荆州使者的心上:
“第一,孤以魏公之名,向尔等保证,若襄阳和平归附,不开战端,不伤百姓,刘景升之家眷,无论直系旁支,必得保全,孤必上表天子,奏请厚待刘氏子孙,赐予爵位田宅,使其永享富贵,不失宗庙祭祀。”
“第二,荆州各级官吏,愿留任者,经有司考核,量才录用,能力出众者,孤不吝擢升;不愿留任者,发放足额盘缠,礼送还乡,绝不为难。”
“第三,蔡瑁、张允等将军,及其麾下将士,只要放下兵器,解除武装,有序接受王师整编,过往一切,无论是否曾与北军为敌,一概不究,尽数赦免!蔡、张二位将军,若确有统兵之才,治军之能,孤亦不吝封赏,可在新建之水师中担任要职,继续统领部分旧部,为国效力,光耀门楣。”
“第四,荆襄九郡,自此正式纳入王化,与中原各州一体同仁,施行朝廷政令。孤承诺,三年之内,荆襄之地,相较于其他州郡,酌情减免赋税,与民休息,恢复生产。”
他每说一条,蒯越和韩嵩的眼神就亮一分,心中的天平就倾斜一分。这些条件,对于已经处于绝对劣势、内部矛盾重重的荆州集团而言,堪称极其优厚,几乎是最大限度地保全了他们的生命、财产和部分政治地位,尤其是对蔡瑁、张允等实权人物的安排,几乎是承认了他们在荆州水军中的历史地位和影响力,给了他们一个转换门庭、继续掌权的机会。
“然,”刘湛话锋陡然一转,语气瞬间变得冷峻如冰,眼神锐利如刀,强大的气势伴随着话语弥漫开来,让蒯越和韩嵩感到呼吸都困难起来,“若有人执迷不悟,企图负隅顽抗,或阳奉阴违,暗行不轨……那么,城破之日,便是清算之时!勿谓孤言之不预!何去何从,尔等自决!孤,只给你们一夜的时间考虑。明日辰时正刻,若襄阳城门未开,蔡瑁、张允未亲至北岸,呈上印绶兵符,跪迎王师……那么,休怪孤,麾下儿郎手中的刀剑,不识得什么蔡都督、刘公子!”
最后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带着尸山血海般的杀气。蒯越和韩嵩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稳。
“越……越等明白了!魏公之言,字字千钧,越等必当一字不差,即刻带回襄阳,禀明……禀明蔡都督与琮公子!”蒯越深深一揖到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
“去吧。记住,辰时。”刘湛挥了挥手,不再看他们。
看着蒯越和韩嵩几乎是小跑着、背影仓皇地离开大营,消失在帐外,郭嘉夸张地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噼啪轻响,对诸葛亮笑道:“孔明,你这‘势’、‘理’、‘利’三管齐下,层层递进,再加上主公最后那一下敲山震虎,直接把路画得明明白白。我看那蔡德珪,只要不是蠢得被猪油蒙了心,或者突然想学那螳臂当车的典故,就知道该怎么选了。”他摸了摸下巴,促狭地补充道,“只是,我赌他今晚肯定睡不着觉,说不定还得抱着他那宝贝水军都督印信和几房美妾,一边唉声叹气,一边琢磨是当个识时务的俊杰,还是当个‘宁死不屈’的笑话。”
诸葛亮羽扇轻摇,微笑道:“奉孝兄谬赞。亮不过是据实分析,陈明利害。蔡德珪是聪明人,聪明人,自然懂得权衡利弊,趋利避害。况且,”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襄阳方向,那里,荀衍正在阴影中活动,“襄阳城内,也并非铁板一块,人心思安,人心思变者,大有人在。”
刘湛走到帐口,掀开帘幕一角,望着南方襄阳城墙上那些在暮色中逐渐亮起、如同警惕眼睛般的火把光点,沉声道:“传令下去,各营照常戒备,夜巡斥候加倍,严密监控江面与对岸动静。明日辰时,一切……见分晓。”
……
与此同时,襄阳城内,州牧府邸深处一间门窗紧闭、守卫森严的密室内,气氛比魏军大营更加凝重、压抑,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室内只点着两盏昏黄的油灯,光线摇曳,将围坐在檀木圆桌旁的几个人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投射在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坐在主位的,正是荆州水军大都督蔡瑁,他脸色铁青,嘴唇紧抿,原本保养得宜的面容此刻显得憔悴而阴沉,眼袋深重,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腰间玉佩,显示出内心的极度焦躁。他身旁是城防主将张允,同样面色难看,拳头紧握,不时烦躁地敲击一下桌面。
蒯越和韩嵩则坐在对面,刚刚将北岸之行、刘湛的条件原原本本,不敢有丝毫遗漏地复述完毕。室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几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魏公的条件,便是如此。”蒯越说完,端起桌上早已冰凉的茶水,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杯盖与杯身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砰!”张允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茶盏跳起,茶水溅出。他低吼道,声音因为压抑而显得有些嘶哑:“欺人太甚!这哪里是招抚?分明是最后通牒!是逼降!我等手握十万水陆大军,战船千艘,城高池深,粮草充足,岂能被他三言两语就吓得不敢一战,开城纳降?传扬出去,我等着荆州儿郎,还有何颜面立足于世?岂不被天下人耻笑为无胆鼠辈!”他额角青筋暴起,主战之意甚坚。
蔡瑁的脸色更加难看,死死攥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何尝不想奋起一战,保住这经营多年、眼看就要完全掌控在手的权柄?但他更清楚双方那令人绝望的实力差距。刘湛是踩着袁绍这等枭雄尸骨上位的北方雄主,麾下将领如徐晃、张辽等皆是万人敌,士卒百战余生,悍不畏死。而荆州水陆军承平已久,除了应对小股水匪,多年未经大战,军备或许充足,但战意和韧性存疑。更致命的是内部……他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内室方向,那里躺着弥留之际、随时可能断气的姐夫刘表,以及那个被自己扶植起来、却懦弱无能、遇事只会瑟瑟发抖的外甥刘琮。一旦开战,城内那些支持刘琦的势力,会不会趁机发难?
“战?如何战?”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张允营造的悲壮氛围。说话的是坐在阴影处的一位将领,他此前已被荀衍秘密联络过,态度明显动摇。“北军骁勇,野战无敌,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实。我军优势在于水战与城防。但魏公麾下难道就没有水军吗?文仲业(文聘)已率部进入长江,其麾下多是熟悉水性的淮南、青徐兵!江夏方向……大公子刘琦那边态度暧昧不明,他手中虽兵不多,但名分在此!若他恨我等拥立琮公子,一怒之下,与魏公暗中联手,甚至引魏公水军入港,届时我军腹背受敌,汉水天险顿成虚设,这襄阳……如何能守?”他提出的问题,每一个都像尖针,刺向主战派鼓起的、脆弱的气泡。
“况且,”韩嵩见有人附和,立刻补充,他更关心的是战火之下的黎民百姓,“一旦开战,襄阳首当其冲,必成修罗场,城内数十万百姓何辜?他们何其无辜,要为我等权位之争陪葬?魏公已明确承诺保全景升公家小,优待我等官吏将领,若再抗拒,只怕……届时玉石俱焚,我等死不足惜,这满城生灵涂炭之罪孽,谁人来担?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见景升公?”他的话语带着悲天悯人的色彩,也点出了抵抗可能带来的道德与良心上的沉重负担。
就在这时,密室的门被轻轻叩响,一名蔡瑁的心腹家将闪身进来,低声在他耳边急促地禀报了几句。蔡瑁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挥挥手让那人退下后,他颓然靠向椅背,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扫视了一圈盯着他的众人,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刚得到消息……城内,已有不少士族家中,收到了北边通过各种渠道送来的密信……伊籍、马良、向朗等人,态度已然暧昧,聚会密谈频繁。甚至……军中一些中层将领,也开始人心浮动,私下议论纷纷……”
此言一出,密室内陷入了更深的死寂,落针可闻。内部的不稳与潜在的背叛,比外部强大的军事压力更让人感到绝望和冰冷。堡垒,总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
蔡瑁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刘湛那深邃而不容置疑的眼神,闪过郭嘉那诛心而戏谑的言语,闪过诸葛亮描绘的“共襄盛举”那诱人却遥远的图景,再想想内部可能出现的裂痕与倒戈,以及那个远在江夏、名义上更具继承权、随时可能打回来“讨逆”的刘琦……
所有的筹码,似乎都在对方手里。抵抗,看似悲壮,实则通往的极可能是迅速的军事失败与随之而来的彻底清算;投降,看似屈辱,却有可能保住性命、家族财富,甚至……还能在新的权力格局中,凭借手中的水军资本,谋得一席之地,延续权位。
这一夜,对蔡瑁,对张允,对整个襄阳城的决策层而言,注定是一个漫长、煎熬、充满争吵、权衡、恐惧、不甘与最终无奈妥协的无眠之夜。
……
第二天,辰时将至。
秋日的朝阳终于完全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万道金光洒向大地,驱散了汉水江面的薄雾。北岸,魏军大营辕门轰然洞开。
刘湛换上了一身轻便的戎装,外罩锦袍,在金甲曜日的虎卫亲兵簇拥下,骑马立于阵前最突出的位置。诸葛亮与郭嘉分立两侧稍后。身后,是肃立如林、鸦雀无声的魏军战阵,刀枪反射着阳光,形成一片令人心悸的金属森林,一股冲霄的杀气弥漫开来,连江面的波涛似乎都为之凝滞。
对岸的襄阳城,依旧城门紧闭,巨大的包铁木门如同沉默的巨兽之口。城头上,守军士兵的身影在垛口后隐约可见,弓弩上弦,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寒光,做着一副誓死抵抗的姿态。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分一秒流逝,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崩断。
郭嘉抬手遮在额前,眺望着对岸毫无动静的城墙,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了揉因熬夜而有些发红的眼睛,嘟囔道:“这蔡德珪,磨磨蹭蹭的,莫非真要赌一把咱们不敢攻城,或者他那水军能挡住文聘?害得我昨晚连夜看了三遍宛城送来的歌舞伎画像都没能定神,就等着看这场是兵不血刃,还是血流成河的大戏……”
他的话音刚落,就在辰时正点那根无形的指针即将落下的前一刻,襄阳那扇沉重的、象征着荆襄权柄的门户,在一阵巨大而令人牙酸的“吱嘎嘎”声中,缓缓地、仿佛极不情愿地,打开了一道越来越宽的缝隙。
首先出来的,是一队手无寸铁、垂头丧气的士卒,他们小跑着出来,在城门两侧列队,低着头,不敢看向北岸。紧接着,几名穿着低级官服的荆州文吏和几名未着甲胄的偏裨将领,步履沉重地走了出来,脸上混杂着茫然、惶恐与一丝解脱。
然后,主角登场了。一身素服、未着甲胄、甚至未佩刀剑的蔡瑁和张允,并肩走了出来。蔡瑁手中捧着一个铺着红色锦缎的托盘,上面赫然摆放着荆州牧的银印青绶,以及调兵遣将的虎符兵令。他的脚步异常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脸色灰败,眼神空洞,一夜之间,鬓角似乎都斑白了许多,往日的水军都督威风荡然无存。张允跟在他身后半步,同样面色如土,头颅低垂,不敢抬起。
他们走出城门,在距离汉水不远、一片空旷的河滩地上,朝着北岸刘湛的方向,撩起衣袍下摆,齐刷刷地、毫无尊严地跪了下去,将手中的印绶兵符高高举起,如同献上祭品。
朝阳的光芒毫无阻碍地洒满大地,也清晰地照亮了蔡瑁手中托盘中,那代表着统治荆襄九郡最高权柄的印绶,在阳光下闪烁着复杂而刺眼的、混合着屈辱与无奈的光芒。
刘湛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缓缓勾起了一丝尽在掌握中的、沉稳而淡然的微笑。他轻轻抬起手,向前一挥,动作简洁而有力。
“传令,接收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