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母亲之死(一) (第2/2页)
父亲在林风上高中时就去世了,是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那些年她打零工、摆地摊,再苦再累也从没在他面前抱怨过一句。
“您不能走……” 林风哽咽着说,“您走了,我就没有家了。”
母亲的眼泪也流了下来,滴在他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胡说,你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她擦了擦他的眼泪,“以后遇到事,多想想妈教你的,别冲动,别委屈自己。”
那天晚上,林风没有回公司,也没有回家。他在病房的折叠床上将就了一夜。夜深人静时,他悄悄起身,坐在母亲的床边,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贪婪地看着她的睡颜。
母亲的呼吸很轻,胸口微弱地起伏着。月光落在她脸上,抚平了她平日里的疲惫和忧愁。林风突然觉得,或许这样也很好,至少她不用再受病痛的折磨了。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压了下去。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孝顺她,还没带她去看她一直想看的天安门,还没让她抱上孙子…… 他还有那么多事没做,她怎么能走呢?
凌晨时分,母亲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脸色瞬间变得青紫。林风急忙按响呼叫铃,护士和医生很快赶来,病房里顿时一片忙碌。
林风被拦在病房外,只能隔着玻璃看着里面。医生和护士围着病床忙碌着,各种仪器发出刺耳的声音。母亲躺在病床上,小小的身子在白色的床单上显得格外单薄。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林风的手心全是冷汗,心脏狂跳不止,他一遍遍地在心里祈祷,求求你,让她好起来,求求你……
不知过了多久,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疲惫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那一瞬间,林风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走廊里的灯光刺眼,消毒水的气味让人窒息,可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一片空白。
护士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涌进病房,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林风缓缓走到床边,握住母亲已经冰冷的手。她的眼睛紧闭着,脸上带着一丝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床头柜上,那个削了一半的苹果已经氧化发黑,旁边放着那袋陈皮糖,包装袋上还留着母亲的指印。
窗外,一只麻雀落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林风想起小时候,每到春天,母亲总会在阳台上撒些小米,看着麻雀飞来飞去,笑着说:“你看它们多快活。”
现在,她也该快活了吧。
林风俯下身,在母亲冰冷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像小时候她无数次对他做的那样。“妈,走好。”
走廊里,传来其他病人家属压抑的哭声。阳光慢慢移动,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林风坐在床边,握着母亲的手,静静地等待着。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世界,再也不一样了。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来推床时,林风的手指还僵在母亲手腕上。那点残存的体温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倏地就凉透了。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却分不清是哭还是嘶吼。
“先生,请节哀。” 穿藏青色制服的男人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林风猛地抬头,看见他们白手套上沾着的消毒水痕迹,突然想起母亲总说医院的手套太硬,洗得发白的棉布手套才趁手。
他扑过去按住推车:“等等!”
工作人员愣住的瞬间,林风掀开白布。母亲的领口歪了,他颤抖着伸手去系那颗磨得发亮的布纽扣。这颗蝴蝶形状的纽扣是母亲用旧衬衫改的,小时候他总爱揪着玩,把线拽松了无数次。此刻指尖触到冰凉的皮肤,他才惊觉母亲的脖颈这样细,像冬天挂在屋檐下的冰凌。
“让我再看看。” 他喃喃着,用袖口擦去母亲眼角的分泌物。记得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在他哭花的脸上胡乱抹两把,掌心带着灶台的烟火气。
推车滑过走廊时,林风看见窗台上那盆母亲养的绿萝。叶片上还留着他昨天浇的水,晶莹的水珠顺着叶脉滚下来,像谁在掉眼泪。
回到家已是深夜。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瞬间,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昏黄的光落在积着薄尘的门垫上。这是母亲亲手绣的向日葵,针脚歪歪扭扭,却是她住院前最后做的针线活。
推开门,一股熟悉的味道涌来 —— 是陈皮糖混着艾草的气息。母亲总说艾草能驱潮,每个雨季都要在衣柜里塞一把。林风踢掉鞋子,客厅的沙发上还搭着母亲的蓝布衫,袖口磨出的毛边在月光里轻轻晃。
他走到阳台,晾衣绳上挂着母亲没来得及收的内衣。米白色的棉布在夜风中摆动,像只折了翅膀的鸟。楼下的馄饨摊还在营业,蒸汽腾腾地漫上来,恍惚间看见母亲拎着保温桶站在路灯下,喊他下楼吃夜宵。
“妈……” 林风对着空荡的阳台轻唤,回声撞在瓷砖上,碎成一片冰凉。
第二天整理遗物时,樟木箱在床底发出闷响。这口箱子是外婆传下来的,母亲总说里面锁着 “宝贝”。林风蹲下去拽铜锁,指腹触到锁孔里的铁锈,突然想起十岁那年偷拿母亲的银镯子,就是被这把锁难住,最后在箱角磕掉了半颗牙。
箱子打开的瞬间,一股樟木混着旧纸张的气息漫出来。最上面是件洗得发白的红棉袄,领口绣着褪色的并蒂莲。这是母亲的嫁妆,他小时候总爱裹着它扮 “大侠”,袖口被磨出的破洞还是母亲用补丁补的。
棉袄下面压着个铁皮饼干盒。林风掀开盖子,里面露出一沓泛黄的信封,邮票上的天安门还印着 “8 分” 字样。他抽出最上面的一封,信封右下角歪歪扭扭写着 “志强寄”—— 是父亲的名字。
信纸薄得像蝉翼,字迹却遒劲有力。“秀兰,今天工地发了奖金,给你买了块的确良布料,等秋收就回去看你和孩子……” 林风的手指抚过纸页上的褶皱,突然想起母亲总在缝纫机前缝缝补补,原来父亲早就想给她扯新布料。
最底下的信写在烟盒背面,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秀兰,脚手架塌了,别告诉孩子……” 日期正是父亲去世那天。林风的喉咙突然哽住,他仿佛看见母亲攥着这张纸,在灶台前烧了一夜的柴火,天亮时眼睛红肿得像核桃。
饼干盒底层压着个塑料袋,里面裹着个红布包。解开三层布,露出个铁皮存钱罐,是他小学时得的奖品。林风晃了晃,听见硬币碰撞的脆响。打开盖子倒出来,里面除了分币和角币,还有张折叠的纸条。
“阿风第一次考 100 分,奖励 5 元”“阿风生日,买了球鞋”“阿风上大学,凑学费”…… 字迹从娟秀变得潦草,最后几行歪歪扭扭,墨迹洇开像泪痕。最新的一行写着:“阿风谈对象了,存点彩礼钱。” 日期是上个月,母亲住院前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