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纠偏 (第1/2页)
一周后,佐向东在秦家西屋工作队驻地听完各组的汇报,夹着钢笔的右手举过头顶,一边在空中指点一边说:“我们来这些天,工作虽然有了一点点收获,但还刨的不深挖的不细。老贫农不揭发检举,那是对我们缺乏信任,要继续扎根串联,和群众打成一片。要继续查小片荒的问题,不光是二小队要继续查,其它生产队也要查一查,重点是查查有没有干部参与其中。我看这样,明天开展突击行动,力求从清仓库这方面打开缺口。据我了解,自从有生产队以来,几乎没清点过库存,看看账面上的数字和实际库存能不能合牙。正好还没到种地时候,籽种都在仓库里。如果种了地,这籽种数就不好查了。清库存时候,让各生产队保管掌称,让老贫农监督,工作组的人负责记数。记数单当场不合计,回来一起算总数,让‘三小干部’蒙门儿……”
这时,从前院传来几声新生儿有力的啼哭,队员们都透过南窗子向前院张望。齐二克苦笑一下,叨咕道:“人间又多了个小生命,这是黄队长媳妇生了。”头脑一时溜号,想起了在三姓师范读书时与艾育梅在柳条河边约会的情景,忽听张嘎咕腾腾跑进外屋报信儿:“姑奶,大姐她生了,生了。”妖叨婆正在外屋忙活,又拧着来一句:“呦,多谁都不嫌多,少谁都不嫌少。”说完,擦擦手,跟着张嘎咕出屋,走向前院。
艾育梅顺利生下一个男孩,来接生的不是旁人,而是她的婆婆。听到孩子落炕第一声啼哭,艾育梅摁着额头的湿毛巾,用虚弱的气力急问婆婆:“孩子是不是三瓣嘴?”婆婆说:“放心,是个全乎的,不信你看看。”喜滋滋地让育梅歪头看了孩子的面目,“这回放心了吧!我有大孙子喽,又见了一辈人……”艾淑君说:“听你老秦叔一句话不要紧,担心这么长期间,少吃了多少兔子肉!”
她刚怀孕的时候,黄士魁在抹斜地打了一只野兔,回来炖了。吃兔子肉时,秦占友来串门儿,说孕妇不该吃兔子肉,生孩子容易是个三瓣嘴,吓得艾育梅急忙吐出了送到嘴的肉块,直怪自己贪嘴。从此再也不敢吃兔子肉了,也常常为肚子里的孩子担心,黄士魁劝过几回,艾育梅还是放心不下。
此刻,她见孩子没有先天毛病,长舒一口气:“不是就好。”春心把新出生的婴儿收拾好包在襁褓里,一边收拾盆子剪子褯子一边跟儿媳说话:“过去,做接生婆的,都是家里人全乎的老太太。”艾育梅说:“时代变了,没那么多讲究了。”春心说:“我生第一个孩子时是在上江梁家作坊,上厕所觉病了,在门后撒尿的时候就把孩子生下来了,你说咋那么快呢。我看见老狗围着转,就喊大嫂二嫂三嫂哇,快来呀。孩子嘎嘎叫唤,几个妯娌跑出来,给割断脐带,扔进盒端到屋。可惜,头胎没活,是个女孩。”
妖叨婆、秦黑牛正观看新生儿,闻大呱嗒也来了,进屋就嚷:“哎妈呀,听说你猫下了,我赶紧就跑来瞧看。”妖叨婆说笑:“呦呦,你可真能吵吵,别把孩子吓着。”闻大呱嗒一吐舌头,压低声音问婆婆:“生个丫头还是小子?”艾淑君告诉她:“是个带把儿的!”
这天傍晚,齐二克和宋红韵到前门房子东屋吃派饭,艾育梅在外屋紧着忙活。黄士魁、张铁嘴儿和工作队的同志闲唠嗑时,艾育花在炕梢逗弄襁褓中的孩子,宋红韵和齐二克伸头去看,却不想那孩子突然“哇”的一声哭了。
齐二克纳闷儿道:“我没碰他,他咋一见我就哭了?”艾育梅笑了:“那是孩子见你眼生。”齐二克问孩子叫啥名,黄士魁说:“小名叫顶子,山顶的顶。是育梅起的,她嫌我起名字俗气。”齐二克笑问:“你起名咋俗气了?”黄士魁说:“我满脑子都是屯景呀农具呀牲畜呀,想给孩子起名叫大犊二犊三犊,育梅说太难听了。人家老师出身,肚子里的墨水比我多,还是人家起的好呗。”艾育梅说:“我都想好了,老大叫顶子,若生个老二就叫石头。”黄士魁说:“如果再有个三儿呢?或者是添个女孩呢?”艾育梅不屑地瞥了一眼:“你难不住我,叫小玉。”黄士魁逗道:“那要是再生老四老五呢,咋起?”艾育梅哼一声说:“美的你,谁给你生那些呀,你当我是你们家老母猪哪?”众人都笑了。
齐二克又问:“有大号吗?”黄士魁忙说:“有,叫黄岫,山由岫。”齐二克问:“这个岫字是不是和地名有关?”艾育梅笑笑说:“是。老猫房上睡,一辈留一辈,人也得讲究个根脉传承嘛!”宋红韵却说:“名字就是个代号,叫着顺耳就行,不必弄那么复杂。”张铁嘴儿说:“此言差矣!起名字需要认真对待,不能太随意。在早,人有名有字还有号,很有讲究的。那二禄一开始给四丫子琢磨个大号叫黄士洞,我说叫啥不行,偏整个洞,那不是个窟窿嘛。建议他,音可以不变,字应该换一下,用栋梁的栋,也不知给四丫子上户口用的那个字。”黄士魁却说:“还是我媳妇会起名,不像我老姨家的,黄夺叫大驴、黄耷叫老驴,长大了如果真驴性了就不好了。”张铁嘴儿接话说:“不用长大,那哥俩儿现在已经挺驴了。”
张铁嘴儿到南炕炕头扯过烟笸箩,招呼齐二克坐到南炕炕沿上。齐二克从一个报纸卷上撕下一张纸条,捏一捏老烟叶子,拧住一头,手一转,舌头再一舔,再掐去拧头,点着火,像老乡一样吸起来。
张铁嘴儿自己往烟斗里装叶子烟,拉话:“二克呀,你今年多大?”齐二克犹豫一下:“我呀,都二十三了。”张铁嘴儿摇头说:“不像,咋看都不像,可能你长的少兴。”点着烟斗吧嗒两口旱烟,又问,“成家没?”齐二克不自然地笑笑:“孩子都有了。”
宋红韵咬着下唇,强憋着笑。齐二克怕宋红韵把自己依然单身的老底儿弄露馅儿,向宋红韵特意挤眼睛,又吸两口旱烟,咳嗽两声说:“这旱烟真冲,有点儿受不了。”然后把烟掐灭了。
艾育梅放上炕桌,摆上一小盘蒜茄子、一盘白菜丝凉菜,又端来一盆玉米面大饼子,然后给每人盛一大碗土豆熬白菜汤。张铁嘴儿见工作队队员要吃饭了,急忙回了西屋。
宋红韵夸道:“嫂子厨艺真棒,看这刀工多细,菜熬的多好!”齐二克咽口唾液:“今天是啥日子呀,咋整这么丰盛呢?看着就很有食欲。”说着话的时候,人已经和宋红韵几乎同时沿着炕沿凑到炕桌边。艾育梅一笑:“吃吧,不违反规定。我知道总团给你们队员定下规矩,不准你们吃鱼、肉、蛋、粉条、干豆腐,还不准吃大米饭。”黄士魁也凑到了炕桌边,把筷子一一分了:“吃吧,一会儿汤该凉了。”
正在吃饭,小育花忽然捂着鼻子,一惊一乍地叫起来:“拉了拉了!”艾育梅打开襁褓说:“这有啥大惊小怪的!”从炕头席子下抽出几叶苞米叶子,在褯子上轻轻一抿,就随手扔到地上。宋红韵一阵恶心,再也吃不下饭了。而齐二克像是没看见一样,继续喝着白菜土豆汤吃大饼子。
“这孩子,早不倒送晚不倒送,就赶人家吃饭倒送,真给我上眼药!”忙捡起扔在地上的苞米叶子,回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孩子小,不懂事,你们别见怪呀!”
吃完饭,齐二克和宋红韵都把二两粮票和二角钱放到炕桌上,黄士魁拿起来往回塞:“没吃啥好的,要啥钱。”齐二克严肃地说:“这是纪律,必须收。”宋红韵姑娘也说:“收下吧,别难为我们呀!”离开前门房子,宋红韵和齐二克说着话往后院走。
“二克,小孩儿拉炕上,你也能吃下饭去?”
“我心不脏。”
“你说你有孩子了,是不是跟七仙女生的呀?”
“嘿嘿,我还以为你要揭我老底儿呢!”
“你故意这么说是不是怕人家给你介绍对象?”
“是啊!你可别忘啦,工作队给咱定了纪律!”
“没忘啊!不损害群众的利益、尊重当地风俗习惯、保守秘密。”
“还有‘两不准’呢,一不准恋爱、二不准结婚。那是铁的纪律,我可不想违犯。”
“对,运动过后,东一个西一个,难成。”
回到后院驻地,工作组的成员们扯起吃派饭的话题。迟成翰说:“上回上曲大浪家吃饭,正好他家从山上拉树,不知哪里弄来的大米招待车老板和帮工,吃完饭剩下半碗多。正好赶上第二天到他家吃派饭,曲大浪好心好意地把剩下的一点大米饭,掺上大碴子,给我们熬粥喝。当端上来时,我俩一看见大米饭粒,就谁也没敢吃,都吃大饼子、咸菜,就凉开水。”
宋红韵也说起到前院吃派饭的经过,还惟妙惟肖地学艾育梅的语气:“艾育梅是这么说的,这孩子,早不倒送晚不倒送,就赶人家吃饭倒送,真给我上眼药!”这话把大家逗笑了,宋红韵还补充说,“人家老齐见那情景楞没啥反应,照样吃饭。”齐二克一笑说:“我心不脏,真的没有啥。”
佐向东听着听着,脸色却变得越来越凝重,忽然批评起宋红韵来:“小宋同志,小孩儿拉了,当妈的赶紧处理掉,这路事儿在农村司空见惯。这就是农民的真实生活。这些农民非常朴实,也非常善良。绝对不要瞧不起农民,绝对不要疏远农民,更不能反感他们,甚至是嘲笑他们。小宋同志对此反感说明了什么?说明还缺乏贫下中农的阶级感情,是小资产阶级思想作祟!这种表现很不利于扎根串连。小宋同志,一定要深刻认识问题的根由在哪里,吸取教训。疏远了贫下中农,工作就会跑偏,人就会出问题,甚至滑到泥沟里。”
此言一出,大家都收敛了笑容。宋红韵心里一阵慌乱,像卖不了的秫秸戳在哪里,继而抽抽搭搭直掉泪。齐二克分析说:“红韵同志的思想问题,我想在大家身上都或多或少地存在。这也算是给我们提了个醒儿,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思想问题,而是我们大家的共性思想问题。”
这一番话,把思想问题从一个人引向大家。宋红韵非常清楚,这是在有意袒护自己。她偷偷望一眼齐二克,内心悄然升起一股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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