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循路 (第2/2页)
他没点烟。
把手背在椅背与颈后之间,仰坐片刻,又俯下身,把名册整理齐整,边角与桌沿对齐,一毫米不差。
电话被他摸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摸起来。最后还是没有拨出去。
他给秘书发了条消息:“第三片区近期治安巡查频次再加一档,夜间多看巷口与低楼层住户,注意方式,别扰民。让街道协管和社区民警都留个心。对滞留的流浪人员,联系民政安排到救助站去。”
他打完字,盯着那行消息看了几秒。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似乎在权衡措辞。
“半地下”三个字他删了又敲,敲了又删,最后改成“低楼层”,语气温和、模糊到不引人注意。
消息发出,屏幕亮光在夜色里闪了一下,随即归于黑。
办公室重新陷入安静。窗外风擦着玻璃,带着港区的潮湿与汽笛声。
秦湛予靠回椅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明明只是一条普通的行政指令,却让他心口那根弦紧得发疼。
他其实很清楚,这样做改变不了什么。
那些夜里蜷在角落的流浪汉、阴湿地下室里生活的人,不会因为一条命令就过上光亮的日子。
但至少……能让她晚归的时候,巷口不那么黑,能让那条街少点混乱和危险。
从少年大院到如今的位置,他练就的第一件事就是克制:不插手个人命运,不以好恶换公器。可某些名字一出现,克制就像被拧了一下,声音仍旧平静,心里却不可避免地起伏。
几分钟之后,他伸手拿起笔,在桌边的便笺上写了几行字。
字迹冷峻、端正——
“民乐里街道照明改造督办,优先低楼层及巷口区域。”
“第三片区社会救助联动机制,民政、公安同步核查。”
写完后,他将便签整齐地贴在文件夹内页。
那一瞬间,他的动作安静得仿若是在掩埋什么。
桌上的名册还摊开着,纸页在空调气流下微微颤。
顾朝暄的名字在白纸中央,字迹印得太深。
他伸出手,将那页轻轻合上,压在一叠政策文件下。
他抬起头,透过落地窗望向远处的港口。那片黑暗的海面上,有微弱的灯光一闪一灭,像是有人在夜色里呼吸。
秦湛予静静地看了很久。
手机在桌上震了一下,是秘书的回复:“收到,已转街道安排。”
他“嗯”了一声,未再多言。
屏幕再次暗下去,他关掉台灯,办公室陷入深夜的静默。
他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一扇缝。风灌进来,带着江渚夜里的潮气。
他想起那个半地下的房间、那盏昏黄的灯、她递过来的那瓶水。
她不该住在那里,不该这样小心翼翼地活。
可她从来不肯要任何人的怜悯。
他轻轻阖上窗,转身,低声自嘲地笑了一下。
……
次日一早,江渚的天刚翻出一线灰白。
气窗外的路面还潮,轮胎碾过留下一道道浅浅的水痕。
顾朝暄从床沿起身,把被角抻平,照例把枕头拍两下,才穿外套出门。
巷口那盏坏了很久的灯换了新的,灯罩上挂着昨夜的水珠,透着一层细亮。
楼道口也装了感应灯,人一靠近,嗒地亮起。
她不由自主停了半秒,抬眼,随后把视线收回去,脚步很轻地从那片光底下穿过去。
今天是她负责采购的日子。
市场比往常更早热闹。
卖毛肚的摊前围了三个人,她夹在其间,语速不快:“要两盘,割整片的,边角少点。”
卖家笑:“你这丫头还真是一点亏都不舍吃。”
卖家找零的时候忽然探过身,跟她嘀咕:“昭昭啊,我上次跟你说的事情考虑怎么样了?我家小侄子在河对岸那所小学教书,真的是老实人,虽然工资不高,但胜在稳当。”
两旁剁骨的刀声“噔噔”作响,清晨的雾气混着蒜苗的辛辣味往上冒。
顾朝暄被这句话逗得一愣,随即笑了笑:“谢谢您挂念。我现在忙得很,怕耽误人。”
卖家不死心,抓起一把香菜往秤上一拍:“忙也得有人管你吃饭啊。他人不花哨,个子也不矮,还会做做饭。你看你多瘦。”
“我会自己做。”她把香菜拨回去一点,“我现在可会做饭了。”
卖家“啧”了一声,嘴上仍念叨:“那也得有人给你端一碗……小姑娘不要那么要强,要学会依靠人。”
顾朝暄把黄喉验了边,“等我不忙的时候再说吧。要真缘分到了,我也跑不掉。”
说完,她把上周差的两块钱递过去,“上次欠的。”
卖家接了钱,叹气似的摆摆手:“行吧。记着啊,我们家那小子,人实在。”
“记着了。”她把袋口拎紧,朝摊主点点头。
她转身往前,穿过一排挂着猪肚的铁钩,又在豆制品摊前停下。摊主把豆皮一张张抖开,“今儿这批好,细。”
“要三斤,打两层油纸。”她说。指尖沾了点黄豆水,她下意识在围裙角轻抹一下,动作干净利落。
出市场时,天色已经亮开,沿江的风把横幅吹得猎猎作响。
她把帆布袋换到另一只手,步子不快不慢。
身后卖家的声音还远远追过来:“昭昭,记得考虑啊!我侄子真不赖——”
她回头扬了扬手中的菜,笑意浅浅:“行,我先把这些东西安排了。”
回店路上,河面起风,水纹一圈圈推到岸边。沿河的护栏新刷了漆,几处破损处钉了新的角件。
她从旁边走过,指尖轻碰了一下那块还未彻底干透的漆,黏。
她把手缩回袖口,继续走。
午后,老板娘临时交代:“昭昭,下午人手不够,你把帐也接了。加的菜都记上,我晚点回来盘。”
“好。”她应得很干脆,围裙一系,去后厨清点库存,顺手把配菜区的价签按顺序摆正。新来的同事看得出神:“昭昭姐,你以前是不是也做过这种活?”
她想了想:“差不多。”
“在哪儿啊?”
“很远的地方。”她笑了一下,没再说。
两点出头,社区网格员带着街道协管来店里做例行登记。
“暂住信息核验一下。”网格员把平板递过来,态度客气,“别紧张,就例行。”
顾朝暄把身份证交过去,指腹在冷硬的塑料边上停了一瞬。
网格员飞快录完,笑着点头:“好了。健康证明还在有效期,下个月我们组织免费体检,到时候你们店统一报名就行。”
老板娘忙里抬头:“多谢多谢。”
顾朝暄只说了声“谢谢”,把证件收好,回身去接电话订货。
……
夜色低垂,江渚的风带着潮意。
街角那家水果摊还亮着灯,灯泡外罩着一层油腻的尘,光晕黄得发暖。
顾朝暄买了三斤橘子,又挑了几颗青枣。老板娘笑眯眯地递袋子:“今儿这批甜,姑娘多买点,补补气色。”
“够了,谢谢。”她抬手拢了拢发,把零钱塞进钱盒。
转身时,街口传来一阵轻响——
一辆红旗缓缓驶来,停在她面前。车漆在路灯下映出冷白的光,挡住了去路。
顾朝暄脚步一顿,眉心微蹙。
驾驶座的窗落下来。秦湛予坐在里面,神色沉稳,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脸上。
“上车。”
她没动。只是抿着唇,手指紧了紧手里的塑料袋。
他没再多说,只将车往前挪了半个车身,彻底把她的去路挡住。
顾朝暄忍了忍,开口:“秦处,您这是公务车吗?公务占道可是要扣分的。”
秦湛予似笑非笑:“那就上来,咱们挪到不占道的地方说。”
她想绕过去,却被车头一寸寸跟着逼近。
街角开始有人张望,隔着夜色好奇地打量。
她拎着袋子的手越攥越紧。
车里的人仍不动声色,只是盯着她。
然后——
一声短促的喇叭,清脆而不容拒绝。
顾朝暄心里一阵无奈,暗骂了一句“摄青鬼,阴魂不散”,终究还是走过去,拉开副驾驶的门。
车门关上的那一刻,街边的喧哗声隔绝在外。
车厢里一片安静,只有空调送出的暖风声。
秦湛予没开口,车缓缓启动,驶入江边的主路。
她偏头看向窗外,橘子和青枣的香气在空气里散开,心底那点被夜风带来的清醒,又一次被他那份沉稳的气息压了下去。
比起前两天在火锅店看到他的第一面,她此刻的心境已经平静得多。
那时候,她看见他,只觉血液都在往上涌。那是久违的惶然、警觉与本能的防御。
可如今,她坐在他车上,心跳虽然仍不稳,但已不会乱。
“顾朝暄,这附近有没有什么私厨餐厅?”
她偏头看了他一眼,声音不咸不淡:“没有什么‘私厨’。有家做夜里小锅菜的。再远一点有家川味面摊,味儿重。”
“那就小锅菜。地方?”
她报了个巷名。他把方向盘一拧,车并到内侧,顺江而下。夜里风把水汽往岸上推,挡风玻璃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雾,他开了内循环,速度始终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