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到岁月尽头(2) (第2/2页)
今天他照例选择在人潮消退之后幽幽地踱到食堂去。在食堂门口,和同班同学王淑敏打了个照面,他想招呼她一声,然而看到王淑敏的一张白果脸冷得像冻猪肉,就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偌大的食堂还剩下稀稀落落的五六个人,长长的餐桌上一片狼藉。几个学生边吃边聊。
杨凡盛了饭,买了一份清炒土豆丝,然后去舀汤。勺子在木桶里翻过来搅过去,只捞上来几片发黄的烂菜叶。他找了一处挨着墙的座位,把拐杖放在一边,囫囵地吃起来,心里在哀叹:你不是藐视物质么?肚皮给了你最唯物主义的教育!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他一眼瞥见旁边的餐盘里竟然剩了些肥厚的肉片和没啃干净的鸡腿,他的眼睛突然放光,心里响起一阵锣鼓。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没有人在意他。他一咬牙,便闪电般的将那餐盘的“美食”聚拢到自己的碗里。
他有滋有味地咀嚼着,品咂着,那种陶醉和窃喜不亚于饥民在乞讨途中意外获得的饕餮大餐。他用别人吃剩的食物抚慰自己饱受委屈的肠胃••••••在这个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都市,在新世纪明媚和煦的阳光下,这个十七岁少年却被生活的车轮碾压得血肉模糊; 活着是他眼下首先要解决的人生难题。这样的岁月还要延续多久,还有没有尽头,没有人告诉他;生存和尊严哪一个更重要,也没有人告诉他。
在贫穷和艰辛中苦挣苦熬的杨凡深感,那些美化苦难的文字和炫耀苦难的姿态是何其幼稚,何其可笑。
杨凡觉得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要尽快改变这种困窘的状况。
放学回家的路上,杨凡看见饭馆里摞着一堆盘子和碗,他想:我其他事情干不了,洗碗盘总可以吧。于是他鼓足勇气走进一家土菜馆,问一个老板模样的男人:“你们要洗碗工么?”
老板打量着杨凡,笑着说:“要是要,但不要你这样的,万一摔烂了盘子不好办。”正说着,一个打扮入时的贵妇牵着一条大金毛迎面走来,老板从面盆里挑了块硕大的肉骨头扔给大金毛。
贵妇笑着说:“我们家阿黄一年要吃你们家不少肉骨头,让我怎么还你?”
“我给阿黄肉骨头,你也用肉补偿就行。嘻嘻。”
贵妇白了他一眼:“去你的,小心你老婆听到,罚你跪地板。”
离开饭馆,杨凡哀叹:老天爷不让我死,可又让我活得不如一条狗。他朝路边的电线杆狠狠地啐了一口。
星期天,苏倩倩组织团员到月亮湖义务拣垃圾,把杨凡也叫去了。杨凡被分配在“高衙内”和“千里香”他们一组,高衙内赏给杨凡两块“德芙”巧克力,笑着说:“没吃过吧?”“千里香”也扔给杨凡一根五香清真火腿肠:“给你开开荤。”杨凡没有吃,揣在口袋里带给妹妹。“高衙内”对杨凡说:“我们这组就靠你了。”“千里香”捏着鼻子说:“我最受不了饮料瓶里的溲味。”杨凡心里在骂:“我还受不了你身上那股难闻的香味呢。”活动接近尾声时,“高衙内”和“千里香”让杨凡歇着,两个人拎着装垃圾的塑料袋殷勤地跑到苏倩倩面前,说是他俩的战果。
回到城北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迎接他的是蹲伏在草窠里的那一只巨大的石麒麟,这只南朝时守护帝王陵墓的神兽如今沦落在荒郊无人问津,只有孩童和鸟雀在它周边玩耍嬉戏。落日下,石麒麟张着黑洞洞的大嘴,神情阴郁而怪诞。
杨凡刚走到家门口,就隐约听见家里有嘤嘤的哭泣声。杨凡的心里一个咯噔,拄拐杖的手禁不住颤抖起来。
杨凡一把推开虚掩的门,眼前的情形把他骇呆了:妈妈瘫倒在地上,枯瘦的身体弯成一张紧绷的弓,两只手狠命地揪扯自己的头发。小苹哭着对杨凡说:“妈妈的头痛病又犯了。”杨凡俯身叫唤:“妈,妈——”
姚梅挣扎着要坐起来,杨凡连忙扶起他妈,只见她面如土色,眉头蹙成川字状。姚梅说:“快拿一碗水来。”杨凡以为她要喝水,忙叫小苹倒来一碗热水。姚梅又说:“拿三根筷子来。”小苹又拿来筷子。只见姚梅用一只手将三根筷子竖立在水碗里,另一只手不停地用碗里的水灌注着筷子,口中念叨过爷爷和奶奶,又念叨起爸爸,试图让筷子在水中站立起来;但这显然是徒劳,筷子完全不听使唤。
姚梅哭着说:“大慈大悲,菩萨保佑!可怜我们母子三个吧!我死不要紧,孩子没爹没妈可怎么过呀!”她边说边磕头,直将脑袋磕到地面,兄妹俩也跟着一起磕头;可是菩萨老爷并未显灵,姚梅的**声却越来越大。杨凡劝他妈去医院,姚梅摇摇头。杨凡知道,家里根本拿不出看病的钱来,他至今还欠着学校的资料费和补课费,可是,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妈妈被病痛折磨。
杨凡把心一横,决定去跟邻居借钱。他用拐杖撑起身子,快步走出家门。
杨凡来到邻居张鞋匠家里。
他红着脸说明来意,张鞋匠摇了摇头:“你看我这破机器,老是跟我过不去,它一天不开张,我就一天挣不了钱。”鞋匠说完又埋头鼓捣他的修鞋机,嘴里不停地嘟嚷。
杨凡又来到王驼子家,然而,跨进王家的门槛,他的舌头却像打了结;因为听他妈说过,家里才跟王驼子借过五百元钱。王驼子问他是不是有事。
杨凡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只得说:“我妈又犯病了,我想送她去医院,想再跟您借点,后面一起还。”
王驼子面露难色,指着房子说:“这房子一到雨天,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我正愁没钱翻修呢。”
杨凡当然能领会王驼子的意思,他说:“王叔,对不起,我一定让我妈尽早把钱还你。”说完一把抹干了眼泪,又拄着拐杖飞也似的跑到吴婶婶家。
吴婶婶指点杨凡说:“你妈准是怠慢了先人,让她用筷子站水碗!包好!”
杨凡说:“我妈试过了,不成。”
吴婶婶满是皱纹的脸蹙缩成核桃的表皮,咂着嘴巴说:“先人还在生气呢,走,我帮你妈站水碗!”
杨凡哀求道:“我要送我妈去医院,想跟您借点钱。”
“唉,不是婶婶不帮你,实在是家里拿不出啊。小明他爸不是喝酒就是赌钱,早把一点家当败光了!”说完长吁短叹。
杨凡耷拉着脑袋往回跑,刚一拐弯,看见良叔骑着一辆三轮电动车驶过来。杨凡仿佛看见了救星,泪眼婆娑地跟他诉说了他妈的病情。良叔让杨凡坐上他的车,直接将三轮车开到杨凡家门口,又把坐在地上**的姚梅扶到车上。
姚梅被送到城北的一家妇幼保健院急诊科。
挂了一瓶滴液,又服了几片止痛药,姚梅的脸色渐渐好转,杨凡拽着妹妹扑通一下跪倒在良叔面前。良叔连忙扶起兄妹俩:“起来,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
兄妹俩泪流如注。
良叔帮杨凡付了医药费,杨凡后来才知道,那是良叔在工地扛了三天的水泥包挣来的工钱。
姚梅的病略有好转,又跑去超市上班了。为了还债,她还揽了一份送牛奶的活儿。有一天,姚梅下班回家,板着面孔问杨凡:“你是不是有事瞒着妈?”
杨凡一楞:“没有啊。”
“我在路上遇到良叔,好像有话要说,问他又不说,你们肯定有事瞒着我。” 姚梅不依不饶。
杨凡默不作声。
姚梅又盯着小苹:“你说,小孩可不兴撒谎。”
杨凡朝妹妹使了使眼色。小苹还是没有憋住:“我和哥看你太累了,想让良叔给我俩找点事做。”
杨凡说:“我们想替你分担一点。”
姚梅急了:“你们是学生,你们的任务是上学,是念书,知道不?”
“我早就不想上学了,就算考上大学也没前途,不如退学打工。”杨凡说。
“你不上学就更没前途,现在哪个行业不要文化,你妈要是有个文凭,还会在超市打工么?以后再不许讲这种没出息的话!”
“我也不同意哥哥退学,所以才——”
杨凡还要争辩,被小苹拽了拽衣角。
“你要供我们上学,又要供我们吃穿,你要是累垮了,我和妹妹就要流落街头了。”杨凡说。
几句话把姚梅说得鼻子一酸,眼圈又红了。
“不如让我们帮帮你吧,妈妈。”小苹摇着妈妈的膀子哀求道。
姚梅抚摸着小苹的头说:“可你们一个腿脚不好,一个年纪还小,能做什么啊?”
“我们就做力所能及的事!”杨凡语气坚决。
姚梅望着杨兆云的遗像,忍不住抽泣起来:“妈没本事供你们吃好穿好,还要让你们去干活,妈这心里——”
兄妹俩见姚梅流眼抹泪,也跟着呜咽起来。
这天放学,杨凡来找良叔,见他正用碘酒涂抹腿上的伤口,便问他怎么回事。良叔说是替人家搬家具时被钉子划破的;又告诉杨凡,他托自己办的事总算有眉目了。他的一个做报纸批发生意的朋友答应帮忙,让杨凡送报纸给城北的几家卖报点,活儿不算重,但每天必须起早,赶在天亮之前送达。杨凡欣喜若狂,谢了良叔。
第一次送报纸是良叔领着兄妹俩去的。老板姓许,五短身材,一口河南腔。他给兄妹俩找了一辆平板小拖车,在车上堆上一大捆报纸;杨凡便一只手拄拐杖,另一只手将拖绳背在肩膀上往前拖,妹妹小苹在后面推。许老板摇着头说:“够呛,你能行么?”杨凡拍着胸脯说:“能行。”良叔苦笑着说:“也只能这样了。”
从此,杨凡和小苹每日天未亮就跟姚梅一起下床,姚梅送牛奶,兄妹俩送报纸。有时,小苹睡眼惺忪,磨磨蹭蹭不愿起来,杨凡就哄她,等送完报纸一定给她卖一份热腾腾,香喷喷的鲜肉大馄饨,小苹这才不情不愿地爬起身来。送完报纸,小苹没忘她的鲜肉大馄饨。杨凡果真掏出钱来,带着妹妹来到一家安庆馄饨店。杨凡点了一份馄饨。小苹问:“就一碗?你不吃?”杨凡说:“我不饿。”小苹兜起嘴巴:“你看着我吃,我也吃不下呀。”说完拽着杨凡就走。回去的路上,杨凡说:“等哥哥将来挣了钱,一定给你买好多好吃的。”小苹说:“我想吃克丽丝汀的蛋挞,我同桌常在我跟前显摆。”杨凡说:“到时候哥带你去克丽丝汀,想吃什么随便点。”
可是将来,将来在那一年那一天,杨凡望着前方在晨雾中若隐若显的远山,街道和房屋,他一脸迷惘。
时令已是初冬,黎明时分的寒气砭人肌骨,这对于兄妹俩来说是一个严酷的考验,多少回,杨凡想在热被窝里再埋一会儿,然而,看到他妈佝偻的腰身和憔悴的面容,他狠狠地自责一通;妹妹赖床的时候,他只好咬牙去掀她的被子,然而再好言好语地哄着她。
一天,外面下着小雨,杨凡拖着小车上坡的时候,脚下没留神,摔了个仰八叉;小苹也被滑行的小车撞倒了。两个人从地上爬起来,望着对方被泥浆涂成的大花脸,大笑不止。
杨凡已经深味生活的艰辛和世态的炎凉。不过,他想,他既然决意要活下去,那他就一定能够活下去。他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死而复生的人会把这捡来的“余生”当成一种额外的恩赐。一想到这,所有的艰难和困苦就像罩在身上的蛛丝网一样,被他轻轻抹去。
“哥,天好冷呀,我们唱个歌暖和暖和吧。”妹妹提议说。
“好。哥就给你唱一首哥自己编的。”
没有人告诉我
这一路泥泞还要走多久
遥望前路我步履踉跄
幸福也许在遥远的他乡
难道我只能苟且一生
难道我永远都等不到
那些诗画中的轻舞飞扬
那些梦境中的灿烂星光
……
高亢而略带忧伤的歌声随着晨雾在空气中浮浮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