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到岁月尽头(1) (第1/2页)
1、偷生的幼鼠
杨凡拄着拐杖,背着一只褪了色的双肩背书包,站在市八中的门口,表情斑驳,神情恍惚。没有人知道,他被人从另一个世界拽了回来,他又得像从前一样在人世浮沉。
清晨,明晃晃的太阳让杨凡觉得分外刺眼,他惶恐得仿佛一只习惯了在黑暗和沉寂的角落里偷生的幼鼠,突然间被抛到舞台中央耀眼的追光灯下。眼前这一片金灿灿的阳光在他面前泛滥开来,肆意和嚣张,仿佛要告诉他,他满脸的沉郁与这里的一切是多么不和谐。横亘的一层层水泥台阶依旧那么僵硬和冷漠,黑色的铁栅门依旧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尊容。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再踏进这个学校的大门,没有想到今天居然又杵在它的面前。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牵引着他,左右着他;如果真有所谓的宿命,那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命运,他竟产生了几分憧憬和期待。
他呆呆地凝视着学校大门,脸上显出一丝难以名状的苦笑,接着开始艰难地攀登那一层层水泥台阶。这时,一群唧唧喳喳的女学生如欢快的燕雀从杨凡身旁飞过,丢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杨凡终于登上最后一级台阶,额头上已经沁出了细细的汗珠。这时,门柱上石英钟的时针正指向七点,离上课时间还有半小时。传达室里那个满脸褶子的老伯正品咂他新沏的花茶,他朝杨凡笑了笑,又点了点头;杨凡也朝他笑了笑,点了点头。杨凡对这个世界没有太多的要求,只求再多一点这会心一笑。
“差点就见不着你了,老伯。”杨凡心里说。
展现在杨凡面前的是一座融合了古典和现代建筑风格的百年老校,这原是一个清末老举人创办的的书院,解放后被当地人民政府扩建为一所完全中学。一走进校园,迎面而来的便是当年的书院,周身透着沧桑和古朴。然后一条两边镶着冬青树的甬道把你引向气势轩昂的教学大楼,那是一幢五十年代时代建造的三层仿苏建筑,深灰的砖墙,绛红的门柱,精致中显出几分典雅。教学楼的左前方堆青叠翠,莺歌燕舞,几座假山点缀其间,取名“诗岛”;右前方曲水流觞,青钱点点,一座小亭翼然而立,得名“兰亭”。教学楼的后面则是洋溢着现代气派的办公大楼,左侧是科技楼,右侧是体育馆,一个巨大的足球场横躺在校园的西面。校园里随处可见枝干遒劲,看上去颇有敦厚之风的法国梧桐,黄绿相间的树叶,把八中装点成一幅幅斑斓的印象派油画。
如果不是身体的残疾带来心灵上的难以驱散的阴霾,杨凡也一定会喜欢这个世界,喜欢这个校园。
可现在——他根本没有闲情逸致来欣赏这个美丽的校园,他低着头,踽踽独行,踩着满地的落叶,沙沙的响。他甚至不敢正眼看那些三三两两地走过或一路追逐嬉闹,脸上盛满了快乐的男生女生;当然也没有人会正眼看他——这正是他希望的。
对于杨凡而言,最艰难的路程并不是学校门前的层层台阶,而是眼前这平坦如砥,光闪透亮的教学楼大厅,因为那儿悬挂着一面特别大特别亮的正衣镜。学生们走到镜子前,总要驻足片刻,理一理头发或摆个潇洒的造型,自我陶醉一番;而杨凡每次只能闭着眼从那面可怕的镜子前迅速逃遁。他比同龄人更能领会成语“自惭形秽”的内涵,在这个颜值至上,以貌取人的时代,他这样一个不合格的次品只该龟缩在属于他的旮旯里,免得有碍观瞻,败人胃口。
今天,他依然这样,闭着眼睛匆匆走过。嘈杂声中,几个熟悉的声音灌进他的耳朵里。
“今天要改选班委了,不知道谁能当选。”
“管他呢,反正轮不到你我,早内定了。可能还是齐天。”
“嘘。”
是杨凡班上的两个同学,一个叫高明明,爸爸是市卫生局副局长,人称“高衙内”;另一个叫魏阳,爱往身上抹古龙水,同学们戏称他为“千里香”。两人瞥了杨凡一眼,脸上并无轻蔑的表情,而这恰恰又表示了最大的轻蔑。杨凡早已习惯了这种表情。
改选就改选,谁当选都一样,像是第三次世界大战要爆发了似的。杨凡心里一阵冷笑。一抬眼,教数学的童老师捧着一叠作业本和另一个男教师迎面走来。杨凡正要问好,童老师对身旁的教师说:“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杨凡。”然后拍了拍杨凡的肩膀,跟那个教师一起说笑着走远了。对于教他的老师们,杨凡大多没有太深的印象,只有两位也许会让他终身难忘:一位是常帮他洗手的小学班主任周老师,还有一位就是这个谢顶的,戴着黑框眼镜,操着南方口音的童老师。每次遇到难题,童老师总会摇头晃脑地用一种夸张的语调说:“难,难,难,难于上青天。这道题,曾经征服了多少有志青年,曾经挫败了多少脆弱的心灵。你看,它耀武扬威,向我们发出挑战了!怕不怕?不怕!”于是底下笑声一片。可惜童老师的解题能力让人有些不敢恭维,杨凡给他讲述自己的解题思路时,他会不住地点头,“是这样是这样”,“有道理有道理”。可等杨凡讲完,他会突然敲起自己的脑袋:“你刚才讲什么?”童老师应该是这个校园里与杨凡走得最近的人,虽然他并不能真正理解杨凡的痛苦。
杨凡来到二楼的高二(3)班。明明是晨读课,却偏不闻读书声。翻看日本漫画的,谈论《红警游戏》的,抱着膀子打盹的,忙着赶作业的。这个班级在年级里榜上有名,不是他的文化成绩,而是它的古灵精怪:在黑板上画校长的头像,往老师水杯里撒芥末,把同学的自行车丢到粪坑里……
杨凡的座位在最后一排,挨着后门,他一个人独坐。他不健全的躯体,加上他的乖张和怪僻,使他沦为班上的一个异类。他不同于一般的残疾人,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渴望和谦卑的表情,人们只好把他当做似有似无的存在。
“衙内,物理作业借我参考参考。”
“不借,你还欠我一场电影呢。”
“周五请你吃麦当劳,行了吧?”
“便宜你小子了,我这个可是再版的。”
“交个差就行,快拿来。”
“高衙内”们的生活是杨凡无法想象的,他没钱玩电脑游戏,没钱吃麦当劳,没钱看周杰伦演唱会和好莱坞大片。他只能在自己的座位上,望着窗台上一只死去的瓢虫冥想。他在苦笑:就这么一两天,他由生到死,又由死回生。生和死都发生在他身上。原来这生与死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界线。生往前跨出一步,便是死。如果那天他死了,太阳照样升起,人们照常说笑,而自己却成了一堆没有知觉的骨头和肉,就像这只死去的瓢虫。如果那样,他就制造了一个永恒的秘密,并且带走了这个秘密。
正胡思乱想着,听见有人低声说:“‘容嬷嬷’来了。”“容嬷嬷”是他们的班主任郝老师,一个年龄在四十岁上下的女教师。郝老师特别注重师表形象,每天出门前都要往脸上抹一层厚厚的粉,据说那粉是著名的“香奈儿”,班上的女生说,“容嬷嬷打个喷嚏,脸上要掉十块钱”。郝老师是八中颇有些名望的模范教师,把最美的年华都献给了神圣的教育事业,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但她依然生活得意气风发。
郝老师走进教室时,故意干咳了两声,以示她的到来。然而班上总有那么几个老油条,还是一副我行我素的臭德性。“容嬷嬷”铿铿锵锵地说:“魏阳,英语老师说你两次没交作业,你给我写份一千字的检讨书给英语老师,马上就写;黄东泽,上周五包干区被扣3分是你失职,罚你打扫包干区一周,还有——”正说着,一个矮胖的男生风风火火地跑到教室门口喊报告,“容嬷嬷”立刻变成一头愤怒的母狮子,喝斥道:“又是你,王国钧,今天是不是又闹肚子呀?”王国钧畏畏葸葸地说:“报告老师,今天我没闹肚子,是我爸闹肚子。”“容嬷嬷”问:“你们家是不是闹肚子专业户?你爸闹肚子还敢开车送你上学呀,真服了你们这一家子;作业做好没?拿给我看!”
王国钧嗫嚅着开始翻书包,“容嬷嬷” 一把将书包夺了过来,王国钧的脸上顿时七彩斑斓。
“啧啧,薯条,巧克力,可乐,《斗罗大陆》”,郝老师皱起眉头,“耳麦,小镜子,这哪里是个书包,明明是个旅行袋么!你是来上学还是来疗养的呀?王国钧啊王国钧,我看你成不了亡国君,但一定是个败家子!”
一阵欢笑声在教室里四下荡漾开来。
“笑什么笑?还有两个星期月考,我看你们拿什么考,考倒数的同学,我要请你们家长到学校来喝茶,茶叶自备。”
“高衙内”小声对同桌说:“我才不怕呢,我让我爷爷来喝茶,我爷爷是个聋子,嘻嘻。”同桌朝他竖起大拇指,也凑到“高衙内”的耳边说:“我到后街雇个‘老爸’来,三十元钱服务到位。”
郝老师忽然瞥见角落里的杨凡,眉头微微一皱,走到杨凡的座位旁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杨凡便跟着郝老师来到离教室不远的班主任办公室。
“坐下吧,杨凡。”郝老师顺手拖过来一张椅子,用关切的语气询问:“这两天怎么没来上学?”
杨凡没有坐。“我——我——我生病了。”
“哦,我还以为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呢。病好了么?”
杨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嗫嚅着。
“以后再有什么事,要事先请假或打个电话。我们班是‘五星班集体’,由于你无故旷课,班级被扣了两分。”
“我家没有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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