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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溺于蔚蓝

  57 溺于蔚蓝 (第2/2页)
  
  这么小的孩子自然不懂什么安眠药镇静剂,也不会懂得整日照顾她的姨母在人形的皮囊下长着一颗冷漠狰狞的心。
  
  真是可爱的孩子啊。
  
  听着她絮絮叨叨的声音,李在叙也升起了些逗弄她的心思:“你说了这么多,难道就不怕阿爸回去告诉爷爷吗?”
  
  “为什么要怕?”闻言,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带着全然的信任,“爷爷可以是很多人的爷爷,但爸爸只是我和哥哥两个人的爸爸呀!你当然要向着我了!”
  
  这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这样不容置疑的信任,让李在叙一时失声,心也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住。
  
  和李艺率一样,李在叙的童年也是在城北洞的老宅里度过的。
  
  那里有同样厚重的木门,同样曲折回环的韩屋走廊,同样漠然的祖父母……以及沉默无言的,父亲的背影。
  
  他小的时候是不是也像艺率这样天真又固执地信赖父亲呢?他不知道,已经是太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自己儿时的模样早已被他遗弃——因此在那一刻透过女儿那双与自己相似的眼睛重逢儿时的自己,才叫李在叙彻底丈量出了这个名为父亲的头衔的重量。
  
  “副会长?”
  
  电脑那一端秘书的声音响起,将李在叙拉回了现实。
  
  “抱歉,刚刚在想事情,说到哪里了?”
  
  李在叙收敛心神,将目光重新聚焦在电脑屏幕的视频上。
  
  屏幕那端的秘书专业地重复了刚才关于美国分公司下一季度预算报告的要点。
  
  会议告一段落,李在叙却没挂断视讯。看着秘书略带疑惑的眼睛,他沉吟片刻后开口:“帮我留意一下私人岛屿……马代附近的吧,最好是已经有一定基础,适合深度开发的度假岛。”
  
  他顿了顿,“……走我私人的名义。”
  
  已经熄屏的电脑屏幕映出李在叙有些疲惫的轮廓,他仍维持端坐着的姿势,下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那一段凹陷下去的指节。
  
  他知道自己对女儿的爱很大程度上都是自我感动的情感投射。
  
  他仍然没能学会做一个好父亲。
  
  妻子如果还在的话……应该会比现在更好一些吧。
  
  *
  
  水。
  
  水像某种温暖的包裹让人安心。
  
  李艺率戴着面镜和呼吸管,将自己完全交付给翡翠色的泻湖。
  
  阳光穿透清澈的水面,在水下勾勒出摇曳的光柱。色彩斑斓的珊瑚礁,成群的热带鱼……水下反射出细碎的银光。
  
  李艺率对水很熟悉。
  
  在十四岁后漫长的康复期里,水疗是她少数不太抗拒的项目。
  
  水的浮力曾支撑起她无力垂落的肢体,模拟着失重的状态,让她短暂忘却这副残破皮囊的剧痛与禁锢。
  
  是自由的,轻盈的,是摆脱了沉重肉身束缚那样解脱的。
  
  肺部的氧气通过呼吸管交换,发出沉闷放大的声响。
  
  她轻轻摆动脚蹼,如同一尾真正的鱼,滑入更深、更静谧的世界。这一刻,思绪放空,只有水流掠过身体的触感,和眼前这片不真实的瑰丽。
  
  阳光在水底渐渐变得幽蓝,仿佛时间也被海水稀释。她悬浮在珊瑚丛间,在这样极致的静谧里,有暗流缠住了她的脚踝,猛地将她向下拖拽——
  
  不是温暖的海水,是消毒水气味弥漫的浴室。
  
  她坐在特制的轮椅上,冰冷的金属硌着皮肤,像个任人摆布的人偶。
  
  没什么好羞耻的。
  
  疾病就是这样,而她也需要早早适应。毕竟……她如今被禁锢在轮椅上,到死都要将最脆弱的部分毫无保留地被迫摊开给一个陌生人看——
  
  甚至直到真正阖眼的那一刻这些失去的尊严都无法被捡拾起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想要自我了结的念头并不是在某一刻突然兴起的,但又矛盾地好像在某一天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被她抓住了。
  
  那是一个午后,她被推着轮椅带到了医院的花园,她忽然对护工说想要一个人呆一会。
  
  看着护工犹豫的眼睛和支支吾吾地神情,她轻讽地笑开了:“这里是我们家的医院,我现在的一举一动都有监控注视着,甚至来来往往的那么多医生病人里还说不清是不是安保们假装的‘好演员’,能有什么事呢?”
  
  护工迟疑片刻,终究还是点头离开。
  
  那个午后的阳光斜照在花坛边缘,那时的她独自凝视着轮椅扶手上晃动的光斑,像此刻水底游动的鱼影。
  
  她模模糊糊听见了有人在说话——是父亲给她找的私人助理,名校毕业,有非凡的前程和大好的人生,不像她。
  
  “真是烦死了,本来以为应聘了这样的大财团,没想到是给瘫子当保姆。”
  
  “是啊,做过好几次脊椎修复手术了,不过看情况也就那样了。”
  
  “对啊……不然呢?都生活无法自理了,那种事情肯定也控制不了啊!”
  
  “我怎么可能做换尿布这种事啊?肯定是护工来做啊!不过光是看着都够叫我受不了了……”
  
  “要不怎么说还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好啊,什么脏事都有人伺候……不过说真的,要是我的话,宁可死在手术台上也不会活成现在这副样子。”
  
  “是啊,还不如死了算了呢。”
  
  “…………”
  
  是啊,死了算了。
  
  她不是听见,而是自然而然地抓住了这个念头——通过自己在他者眼中凋败的倒影。
  
  自从李艺率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被困在一副无法动弹的躯壳里,那种黑暗的,自我毁灭的冲动时常在最脆弱的时刻悄然浮现,日夜啃噬着她的理智。
  
  属于一个独立个体的尊严,身体最基本功能的,最不堪的体面,都被如此轻易地撕开,被一寸寸碾碎——
  
  支离破碎地摊在别人嫌恶的注视里,曝晒在冰冷的空气中。
  
  那天下午她艰难地操纵电动轮椅,跌跌撞撞走出花园,回到住院楼。
  
  她轻讪地看着那个身材高大假装是病人家属的男人在电梯前弯下腰笑着问她要去哪里,讥讽地扔下一句滚开,独自坐上电梯。
  
  科技的进步真伟大,像她这样一个半身不遂没有自理能力的人也能通过几个按钮去往想要去的地方。
  
  但科技的进步还是太慢了,明明都已经带她去往想要去的地方了,为什么在最想要到达的终点时却无法承托起她的身体呢?
  
  都怪她。
  
  都怪她太没用了,因此才会在这个时候竟然连支撑起身体的力气都没有,因此才会连将自己从这里扔下的举动也成了奢望。
  
  那天下午李艺率其实在天台呆了不算很久,不多时就有人急匆匆地赶来,束手束脚地站在她身后,一副惊惶地像是害怕被责怪的模样。
  
  他们并不是在惶恐或是悲伤她真的会就此死去,她于他们而言只不过像是定时炸弹一样的负担。
  
  直到看见哥哥呼吸急促,满身凌乱地赶到天台,声音发抖着叫她的名字。
  
  她被哥哥背下了楼。像是小时候做过的无数次那样,又将头靠在哥哥的肩上,听着他因惊惧而颤抖的呼吸,忽然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如愿就这样简单地死去了——
  
  那就努力站起来捡拾被碾碎成零落的尊严吧。
  
  “我不喜欢那个人。”
  
  她被李叡承背在肩上,在即将放到病床上时,忽然开口道。
  
  “不喜欢谁?”
  
  “助理,跟着我的人,很多人,所有人。”
  
  她被放在病床上躺下,被掖上床单遮住她毫无知觉的腿,被细心地调整靠背。
  
  “我们艺率不喜欢的话,那这些人以后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李叡承这样说到,又带着在妹妹面前惯常的微笑凑近她,“我的妹妹想做什么都可以,但只有一点——”
  
  两双遗传自李在叙的眼睛静静对望着,相似的暖棕色里映着彼此的倒影,一双黯淡,一双则亮着水光。
  
  “唯独只有一件事不可以做,你是知道的吧?”
  
  只有一件事情不可以做。
  
  李艺率看着泻湖下方幽深莫测的蓝洞,仿佛听到了某种宁静的召唤。
  
  只需要松开呼吸管,任由海水涌入肺部,或者不再摆动脚蹼,放任自己……她的动作慢了下来,身体在海水中微微悬浮,像一片即将脱离枝头的落叶,或是某种随波逐流轻轻摇曳的水母。
  
  可偏偏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臂。
  
  她猛地回过神,透过面镜,对上了权至龙眼睛。
  
  他就浮在她身侧,眼里很有些紧张和担忧,手紧紧地拽着她,另一只手指了指水面,示意她上去。
  
  阳光在他周围晕开一圈模糊而温暖的光环。
  
  李艺率眨了眨眼,明明隔着面镜,海水却刺痛了眼眶。她深吸一口气,压缩空气通过呼吸管涌入喉咙,带着生硬的真实感。
  
  她任由他牵着自己,一同向上方那片晃动的,看上去很是光明的世界游去。
  
  破水而出的瞬间喧嚣的世界重新涌入耳朵——海浪声,风声,远处游艇的马达声,还有权至龙略带紧张的声音:
  
  “还好吗?怎么看你突然不动了……”
  
  “我很好。”
  
  李艺率被带到了泻湖岸边。她摘下脚蹼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将湿乎乎的头发拨到脑后,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刚刚突然觉得有点脚抽筋,还好你把我拉住了呢!”
  
  “谢谢你啊,小权,真是帮了大忙了。”
  
  阳光洒在权至龙湿漉漉的睫毛上,水珠顺着他的眉骨滑落。他愣了片刻,抬手抹了一把脸,彻底抹去担忧。
  
  “别逞强啊!万一我刚刚没注意到呢!”
  
  “嘁,我有感觉的!你的眼睛明明一直粘在我身上!”
  
  “…………”
  
  她看着他像烫到一样避开的目光,看着他泛着红晕的侧脸和红透了的耳尖,忽然朝他伸出手:“走不动了,背我!”
  
  权至龙脸上一副真拿她没办法的模样叹了一口气,身体却老实地已经在她跟前蹲下。
  
  远处绚丽的景色被海天连成一线。
  
  李艺率伏在权至龙背上。
  
  夕阳开始为天际线染上第一抹瑰丽的橙红,奥特马努山沉默地矗立着墨绿色的剪影,他的脚步踩在细腻的白沙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海风低缓,轻拂过她湿漉漉的头发和脸颊,带着咸味的暖意钻入鼻尖。
  
  无垠的天际又在重复上演着日升日落的永恒交替——这个世界从来不会因个人的意志而改变轨迹,因此短暂的悲喜都好像在此刻格外微不足道起来。
  
  于是心底那片被撕开的裂痕,又短暂地被拉回了人间。
  
  真糟糕啊,她在心里这样轻叹道。
  
  怎么偏偏又是在这种时刻,被人拉住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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