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 (第1/2页)
风雪像是疯了,卷着鹅毛般的雪片,砸在窗棂上,发出噗噗的闷响。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一种声音。我缩在炕上,裹紧了打满补丁的棉被,炉膛里的火苗有气无力地跳动着,屋子里的暖意被门缝里钻进来的寒气一丝丝抽走。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村里却冷清得像是座孤坟。往年这时候,再怎么穷,家家户户也得弄出点动静,祭灶、扫尘,总有点热乎气儿。可今年,自打入冬以来,这村子就一天比一天安静,连狗都懒得叫唤了。
这样的夜,鬼都不该出门。
可偏偏,我听见了那声音。不是风啸,更像是某种东西被反复撕扯,吱嘎——吱嘎——,断断续续,夹杂在风雪的咆哮里,微弱,却顽固地钻进耳朵。像是有谁在用钝刀子锯木头,又像是……像是骨头摩擦的声响。
我啐了一口,暗骂自己疑神疑鬼。这鸟不拉屎的村旮旯,除了我们这几户穷得叮当响的人家,还能有啥?村头的王老拐前几天刚咽气,丧事办得悄无声息,莫非是他嫌下面冷,又爬回来了?这念头一起,我自己先打了个寒颤。可那声音不停,像是有根羽毛在心头最痒的地方来回搔刮,搅得人坐卧不宁。
最终,还是拗不过心里那点邪性。我摸索着穿上冰凉的棉裤,套上梆硬的旧棉袄,又从炕席底下摸出半盒洋火揣进兜里。这才抄起门边那根用来顶门、碗口粗的枣木棍,入手沉甸甸的,给了我一丝微不足道的底气。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冰冷空气,我猛地拉开了厚重的木门。
“呜——!”
风雪瞬间像是找到了突破口,裹挟着雪沫子劈头盖脸砸进来,呛得我连连后退,好半天才眯缝着眼看清外面。院子里的积雪没过了脚踝,白茫茫一片。那声音更清晰了,就是从院门外传来的。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院门口,隔着稀疏的篱笆墙朝外看。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弱天光,我看见院门外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雪地里翻滚、挣扎。走近了,才看清,是个稻草人。不知是谁家地里废弃的,被这邪风刮到了这里。破烂的蓑衣早就散开了,露出里面枯黄发黑的稻草,歪斜的斗笠被一根细绳勉强挂在“脖子”上,本该是手臂的两根粗树枝,此刻正被狂风拉扯着,一下下刮擦着粗糙的树干,发出那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我松了口气,随即一股无名火窜了上来。他娘的,为这么个破烂玩意儿,害得老子顶风冒雪跑出来,裤裆里都灌进风了!我朝雪地里啐了口唾沫,转身就想回屋。
就在我脚后跟将离未离地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稻草人,它……它好像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的那种被动摇晃。是那种,极其细微的,仿佛内部有什么东西在……扭动。对,就是扭动,像是一条被踩住了尾巴的蛇,在做最后的挣扎。
我浑身的汗毛唰一下就立了起来,攥紧了手里的枣木棍,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跳得又沉又乱。风雪更急了,吹得我几乎睁不开眼,也吹得那稻草人身上的蓑衣碎片狂乱地飞舞。
活见鬼了!我死死盯着那堆稻草,试图找出刚才是不是眼花了。可除了风声和树枝刮擦声,再无异样。
一定是看错了,自己吓自己。我试图这样安慰自己,可脚像生了根,挪不动半步。那个“扭动”的感觉太真切了。
鬼使神差地,我竟然生出一种念头:得把它弄走,不能让它待在门口。这玩意儿邪性!
我咬咬牙,往前凑了两步,弯下腰,屏住呼吸,伸手想去抓住它的一根“胳膊”,把它从树根旁扯开,扔得越远越好。
我的指尖,先是触碰到冰凉的、被雪水浸透的、粗糙的稻草。一种湿漉漉、滑腻腻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带着一股土腥味和腐烂禾秆的霉味。
就在这一瞬间——
一个干涩、嘶哑,像是两块糙石头在用力摩擦,又像是喉咙被砂纸磨破后发出的嗬嗬声,完全无视了风雪的呼啸,直接、清晰地在我脑子里炸了开来:
“后生……快跑……天亮前……离开这村子……”
我“妈呀”一声怪叫,像是被滚油泼了手,猛地向后跳开,手里的枣木棍差点脱手飞出去。雪地滑腻,我重心不稳,一屁股结结实实摔在雪窝里,冰冷的雪立刻透过薄薄的棉裤浸透了皮肉,刺骨的寒意直冲头顶。可我顾不上疼,也顾不上冷,连滚带爬地往后蹭,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堆稻草。
它依旧静静地躺在老槐树下,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和刚才别无二致。破烂,死寂。
“谁?谁?!谁在装神弄鬼?”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是秋风里的落叶,四下张望。除了白茫茫的雪,就是墨一样浓的黑暗,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风声鹤唳,仿佛每一片雪花后面都藏着一双眼睛。
“……是吾……”那石头摩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直接灌入我的脑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急促,“没时间了……蠢货……信吾……快跑……”
我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并用地往后爬,直到脊背重重地撞在自家冰冷的土坯院墙上,才勉强停下来。是这稻草人在说话!真的是它在说话!稻草人怎么会说话?我一定是冻糊涂了,出现幻听了!对,一定是这样!或者……更糟,我是撞上“那个”了!村里老人常说,荒年饿殍多,容易滋生不干净的东西,这稻草人怕是成了精,或者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
“妖……妖怪!滚开!”我色厉内荏地挥舞着枣木棍,试图驱散内心的恐惧。
稻草人那头套在破烂布袋里的“脑袋”,似乎极其缓慢地、发出细微的稻草摩擦声,转向了我所在的方向。两个应该是眼睛的空洞处,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比这雪夜更浓,更沉,仿佛能把人的魂魄吸进去。
“汝心下……最怕之事……”它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一字一句,敲打在我的神经上,“是七岁那年……秋收后……货郎陈三担着担子来村里……你偷拿了一个红艳艳的糖人……怕你爹知道后用浸水的麻绳抽你……你把糖人藏在了村口土地庙的神龛底下……用香炉灰盖着……想着第二天去拿……可第二天糖人就化了……黏糊糊地沾满了香灰……这事……至今无人知晓……”
我浑身的血,霎时间凉透了,像是瞬间被冻成了冰碴子。四肢百骸都僵硬了,连牙齿打颤都做不到。
七岁。货郎陈三。红糖人。土地庙。香炉灰。爹的麻绳。
那是我心底埋得最深的秘密,像一颗生锈的钉子,钉在记忆最阴暗的角落。连我爹娘都不知道!我甚至很多年都没有再想起过,它已经被岁月的尘土掩埋得严严实实。它……它怎么会知道?连糖人化了,粘了香灰这种细节都……
这不是幻听!这鬼东西,它……它能看透人心!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淹没了我的四肢百骸。比这严冬更刺骨的寒意,从每一个毛孔往里钻。我瘫在雪地里,像一滩烂泥,动弹不得。理智告诉我快跑,可身体却软得不听使唤。
“信了?”稻草人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诡异的嘲弄,像是猫捉老鼠时的戏谑,“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它们……要来了……”
“它们……是谁?”我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眼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我自己。
“纸……来了……”稻草人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仿佛耗尽了力气,最后几个字,几乎被重新猛烈起来的寒风撕碎、吞没,“天亮……就见分晓……”
说完这最后一句,它彻底沉寂了下去。无论我再怎么颤抖着问,甚至后来稍微恢复点力气,壮着胆子捡起棍子,远远地捅了捅它,它都毫无反应,就像一堆真正的、死寂的、被风雪蹂躏的破烂稻草。
可我心里的寒意,却像这地上的积雪,越积越厚,越来越沉。那个被它准确无误挖出来的秘密,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了我内心深处对所有未知、对超自然、对无法理解事物的恐惧闸门。洪水滔天。
我不能把它留在外面。万一它说的是真的呢?万一它是什么……报信的?可我也不能把它扔了,万一它跟着我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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