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招待乡亲 (第2/2页)
“臭小,啥时候回来的啊?”邻居问。
“昨天晚上回来的。”年轻人操着城里腔。
不管村里人谁问他,他都这么拿腔撇调地回答。邻居们不高兴,觉得他摆臭谱,就上他父亲那儿告状。
他父亲当晚就把他叫到跟前,怒目而视:“村里人问你啥时候回来的,你怎么回答的?”
“昨天晚上啊。”儿子还是一样。
“啥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
“再说一遍!”
“昨天晚上。”
“啪!啪!”两个耳光左右开弓,重重打在他脸上。
“你才出去了几天,就把家乡话忘了!以后在村里再敢说侉子话,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啥时候回来的?”父亲再问。
儿子这才改口:“夜了嘿呀。”
父亲这才满意。
林承贤一遍遍讲这个故事,到底讲了多少遍,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他的意思很明白:无论走多远,都不能忘本;无论多体面,都不能在村里人面前充大。
父亲经常叮嘱林秋水:“对村里人要敬重,有人来找你,是看得起你,你要好好招待。村里人要是瞧不上你,哪怕你当了市长,人家也不会搭理你。”
林秋水从小在村里长大,村里的规矩、村民的逻辑、村民的语境、说话的方式、待人的分寸,早已耳熟能详,渗进了他的骨子里。
他郑重承诺:“爹,我不会忘本的。”
许多年里,林秋水一直坚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把它看成一个为人处世的经典教案。可后来,他静下心来再细想,忽然觉得这故事漏洞百出,一个年轻人,能在村里对邻居说普通话,可回家面对亲爹,还会用“昨天晚上”这词儿吗?而且也用普通话吗?这不合常理啊。父子之间,哪有不讲土话的?
林秋水懂了,这故事,分明是村里人编造出来吓唬孩子的,这是一个带着乡土狡黠气息的教子故事,一个用村里人按照自己想象情境推理出的道德说教。这背后,是村里人,对儿子进城忘本的恐惧,对富贵不还乡、不孝顺父母的害怕,也有长辈对子女的控制欲,他们既希望孩子有出息,但又不能忘本;既可以在城市体面,但又不能在村里人面前炫耀。
不管怎样,好多年来,林秋水对这故事还是深信不疑。他到太平市读书,后来参加工作,始终坚持用家乡土话说话,坚决抵制普通话。他语速快,口音重,市里人听他讲话,常一头雾水。
刚来烟厂时,同事经常抱怨:“小林,你说话能不能慢点?你说得太快,我们听不懂。”
“我尽量慢点。”林秋水不好意思地笑。
同事无奈:“你口音太重,我们听不清。你就不能学学普通话?”
“不能,也不会。”平时见谁都嘻嘻哈哈的林秋水,这时候显示出他执拗的一面。
私底下,他也试过改,可说着说着,浓重的乡音就不知不觉冒了出来。直到结婚后,在妻子的耐心帮助下,他才勉强学会了一口“林氏普通话”,半生不熟,夹杂乡音,不过也好,这居然成为了他的特色,成了他独有的标志。
妻子笑他:“你现在说话,像南方广播员,普通话夹杂地方话。”
他也笑了:“能听清楚话就行。”
他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是从月光县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无论住进几楼的宿舍,无论在烟厂做到什么位置,不论穿着西装皮鞋,不论坐上汽车飞机,他心里都清楚:他的根,在琳琅那片红叶林里,在家门口梯田那块金黄的烟田里,在父亲的烟袋锅中,在母亲不敢杀生的善良里,在乡亲们一声声“夜了嘿呀”的乡音中。
那是他永远无法割舍的来处,也是他一生行走世间,最坚实的底气。
当然,还是那个一个硬币两个方面的道理,根,有时候,也会虫蛀,也会有窟窿。这不,林秋水的麻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