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沉入寂静之海 (第2/2页)
最后一次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短暂地映亮了他手中紧握的贝壳碎片、布片和打火机。冰冷的反光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瞳里,没有一丝波澜。
他走到门后,侧耳倾听。外面只有风声雨声,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间小屋在狂暴海洋中的最后挣扎。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门!
狂暴的风雨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瞬间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力量冲撞进来!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他毫不犹豫,像一道融入风雨的影子,一头扎进了外面那吞噬一切的、墨黑的风暴海洋之中!
狂风如刀,瞬间割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疯狂地抽打在他脸上、身上,带来刺骨的疼痛和麻木。脚下泥泞不堪,每一步都深陷其中,又被狂暴的风推搡着,跌跌撞撞。整个世界都在疯狂地旋转、咆哮、崩塌!
他只有一个方向——村东,“鬼见愁”。
那是他为自己选定的,最后的寂静之地。
台风过境后的清晨,如同经历了一场末日浩劫。天空是病恹恹的灰白,阳光艰难地穿透稀薄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些许惨淡的光。海角村一片狼藉。折断的树枝、破碎的瓦片、被连根拔起的棚屋残骸、还有被海浪裹挟上岸的垃圾和死鱼,散落得到处都是。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咸腥、腐败和泥土混合的刺鼻气味。劫后余生的村民们脸上带着疲惫和惊悸,沉默地开始清理废墟。
阿海伯家损失了一角棚顶,正骂骂咧咧地和儿子爬上爬下修补。小虎子帮着阿婆捡拾散落一地的家什,小脸上没了平日的活泼。老陈头佝偻着背,站在自家还算完好的小院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那枚贝壳发卡,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村东那片被风暴蹂躏后更显狰狞的礁石海岸方向,眼神空洞得像被抽走了灵魂。
“老陈头!老陈头!”张伯气喘吁吁地从村东头跑回来,脸色煞白,声音带着变调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出……出事了!阿星……阿星他……”
老陈头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攥着发卡的手剧烈地哆嗦起来,却固执地没有回头,只是哑声问:“……找着了?”
“找……找着……”张伯的声音哽咽了,带着巨大的悲痛,“在……在‘鬼见愁’那边的断崖下面……浪太大了……只……只冲上来几样东西……”他颤抖着手,递过来一个用破布包裹的、湿淋淋的小包。
老陈头缓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他的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布满老年斑和青筋的手,哆嗦着接过那个湿透的布包。布包很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一层层,极其缓慢地解开那被海水泡得发硬、沾满沙砾的破布。
一枚边缘锋利、带着独特黑色纹理的贝壳碎片——那是“鬼见愁”暗礁特有的标记。
一块被海水浸透、边缘磨损撕裂的深蓝色粗布——阿海伯给阿星的那条旧工装裤的颜色和质地。
一枚小小的、廉价的蓝色塑料纽扣——小虎子曾经玩闹时拽下来塞给阿星的那颗。
还有……一个被海水浸泡过、表面布满划痕的廉价塑料打火机——老陈头灶台边那个失踪了的旧打火机。
每一样东西,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老陈头的心脏!他认得!他都认得!这就是阿星!是那个沉默寡言、会帮他赶海、会帮他补网、会坐在礁石上弹不成调曲子的阿星!
“噗通”一声,老陈头再也支撑不住,双膝重重跪倒在泥泞的地上。他死死攥着那几样冰冷的遗物,将它们连同那枚贝壳发卡,一起紧紧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干瘪的胸口。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混合着泥水,砸在冰冷的地上。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嘶哑悲鸣,却哭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巨大的、无声的悲痛,如同实质的阴影,瞬间笼罩了这个小小的院落。闻讯赶来的阿海伯、张伯等人,看着跪在泥泞中悲恸欲绝的老陈头,看着他手里那些触目惊心的“遗物”,都沉默了。男人们红了眼眶,女人们低声啜泣起来。
阿汐跌跌撞撞地冲进小院。她看到跪在地上的老陈头,看到他手里紧攥的东西,看到周围人脸上沉重的悲戚……她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停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
她一步步,极其缓慢地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走到老陈头身边,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老陈头紧握的拳头,碰了碰那枚露出一点边缘的、熟悉的贝壳发卡。
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她所有的侥幸。她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到。琥珀色的眼眸里,那片清澈温暖的海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冻结、碎裂、化为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冰原。
没有尖叫,没有痛哭。
她只是呆呆地跪坐在泥泞里,看着老陈头手中那些属于“阿星”的碎片,仿佛灵魂被瞬间抽离,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海风卷起她散乱的发丝,拂过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虚空,映不出任何光亮。
小院里,只有老陈头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在劫后余生的死寂渔村里,低低地回荡。风暴带走了房屋,带走了渔船,也带走了那个名叫“阿星”的年轻人,和他短暂如萤火的生命。
一周后。
新沪市,天宇娱乐顶层,CEO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喧嚣的城市景观,与办公室内压抑紧绷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新任CEO,那个在“独家爆料”视频里对楚星河极尽污蔑的中年男人——王振业,此刻正志得意满地靠在他宽大舒适的真皮座椅里。他手里端着一杯昂贵的红酒,轻轻摇晃着,嘴角噙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近乎残忍的笑意。
办公桌上,摊开放着一份加急送来的文件,上面附着几张触目惊心的照片:狂风暴雨后狼藉的海滩,一块布满独特黑色纹理的贝壳碎片特写,一片深蓝色、边缘撕裂的粗布,一枚廉价的蓝色塑料纽扣,还有一个被海水浸泡得面目全非的廉价打火机。
文件标题是:《关于失踪人员楚星河(化名阿星)搜寻结果的最终报告及死亡确认书》。落款是海角村所属镇派出所,并附有老陈头、张伯等多名目击证人和“遗物”发现者的签名手印。
“哼,楚星河……阿星?”王振业嗤笑一声,将杯中猩红的酒液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是胜利的琼浆,“跳海自杀?倒是个体面的结局。省了我们不少麻烦。”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声音带着掌控一切的快意,“通知公关部和法务部,准备发布楚星河死亡公告。‘文明守护者计划’所有版权,按原定方案,立刻启动回收程序!动作要快!”
他放下电话,目光再次落在那几样寒酸的“遗物”照片上,眼神里充满了轻蔑和厌恶,仿佛在看一堆终于被清扫干净的垃圾。
同一时刻。
Global Sound总部,艾米莉亚·陈的私人休息室。
一份内容相同的加密文件,静静地躺在昂贵的红木茶几上。艾米莉亚没有看那些照片,只是盯着那份冰冷的《死亡确认书》。她精致的妆容掩盖不了眼底深深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端起骨瓷茶杯,杯中的红茶早已凉透。指尖冰凉。
最终,她拿起一支笔,在文件末尾的空白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像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柏林,某处安全屋内。
林薇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僵立在巨大的屏幕前。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那份来自遥远东方渔村的死亡确认书,以及那几样刺眼的“遗物”照片。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灰般的木然。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搜寻、追查、悬赏、威胁……所有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努力,都在这一刻被这几样冰冷的东西,彻底击得粉碎。
“不……不可能……”老K嘶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充满了绝望的挣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假的!一定是假的!星河不会死!他怎么可能……”
林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她没有看老K,也没有看屏幕。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紧握的拳头上。然后,她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松开了紧攥的手指。
掌心,躺着一枚小小的、磨损的银色拨片。那是楚星河在柏林庆功宴前夜,随手塞给她的,上面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和一道细微的划痕。
啪嗒。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冰冷的拨片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林薇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屏幕和老K,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身体无法承受的巨大悲痛带来的痉挛。
她手中的那枚银色拨片,无声地滑落,掉在冰冷的地毯上,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如同那个曾经响彻寰宇的名字,最终坠入永恒的、无边的寂静之海。
海角村的潮汐,依旧日复一日地拍打着礁石,冲刷着沙滩。那场巨大的风暴,抹去了一切痕迹。那个名叫“阿星”的年轻人,和他短暂如流星般的温暖,如同从未存在过。
只有老陈头,在某个清晨,默默地将那枚贝壳发卡,埋在了小院墙角那棵最茂盛的海桐树下。泥土覆盖上去的瞬间,老人浑浊的眼里,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
而风暴过后的“鬼见愁”断崖下,汹涌的海浪不知疲倦地冲刷着一片嶙峋的礁石。在某个最隐蔽、被海水半浸没的岩缝深处,几根被巨力强行楔入石缝的、削尖的硬木桩,正沉默而稳固地,支撑着一块被海浪巧妙掩盖的、仅容一人蜷缩的狭窄空间。里面空无一物,只有永恒的、冰冷的海水拍打岩壁的轰鸣,如同寂静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