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沉入寂静之海 (第1/2页)
小船剧烈地颠簸在返航的浪涌里,马达突突的声响敲打着阿星的耳膜,每一声都像是催命的鼓点。他蜷缩在船尾角落,湿冷的船舱板紧贴着后背,却丝毫无法驱散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那团被捏得粉碎的报纸,如同他再次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世界,散落在脚边,被渗入的海水洇成模糊的墨团。阿海伯担忧的询问、粗糙手掌拍在背上的触感,都隔着一层厚重的、名为恐惧的毛玻璃,遥远而不真切。
“楚星河”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在他空茫的脑海里反复灼烧。柏林冰冷的针尖,海水灌入喉管的撕裂感,报纸上“切割”、“弃子”、“骗局”的毒刺……所有被强行封存的记忆碎片,此刻裹挟着冰冷的恶意和滚烫的绝望,汹涌地冲垮了他用渔村烟火气辛苦垒砌的堤坝。
他们还在找他。
像猎犬嗅着血腥。
像秃鹫盘旋在将死的猎物上空。
找到他做什么?把他拖回那个金光闪闪的屠宰场?再给他注射一管冰蓝色的毒液,彻底抹去他残存的人形?还是干脆让“废品”无声无息地消失,如同从未存在过?
巨大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比坠海时更甚。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来对抗那灭顶的恐慌。目光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渔村轮廓,那点点昏黄的灯火,曾是他救赎的港湾,此刻却像风中残烛,摇摇欲坠,随时会被紧随而来的黑暗巨浪彻底吞没。
他不能连累这里。
不能连累老陈头,不能连累阿海伯……更不能连累阿汐!
那个有着琥珀色眼眸、像海风一样清澈的女孩。她的笑容,她笨拙的关心,她指尖递来的温热鱼汤……是他沉入黑暗后唯一抓住的光亮。这光亮如此珍贵,又如此脆弱。任何一丝来自他那个世界的风暴,都会轻易地将它吹熄,将她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个冰冷而决绝的念头,如同深海中悄然浮起的冰山,带着毁灭性的寒意,清晰地撞入他的意识。
消失。
让“楚星河”彻底消失。
只有“楚星河”死了,真正地、无可辩驳地死了,那些猎犬才会停止嗅探,那些秃鹫才会悻悻散去。只有“楚星河”的死亡成为铁一般的事实,这片小小的、收留了他的海角,才能获得永久的安宁。阿汐,才能永远安全地活在属于她的、带着咸腥海风的世界里。
代价?
是他自己。
是“阿星”这个短暂而温暖的幻梦。
小船靠岸的撞击感让他身体一震。阿海伯焦急地扶住他:“阿星!到家了!你到底咋了?看见啥了吓成这样?”
阿星猛地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眼神里的惊惶尚未完全褪去,却已强行注入了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他用力抓住阿海伯的胳膊,力道大得让老渔民吃痛地皱了下眉。他指着自己,又指着脚下渔村的土地,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决绝,在脖颈处做了一个凶狠的切割动作!眼神死死盯着阿海伯,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哀求——危险!保护村子!保护大家!
阿海伯被他眼中那股冰冷的死意和深重的恐惧震慑住了。他不懂什么明星绑架,但眼前这个年轻人濒临崩溃的绝望和以死示警的决绝,是那么真实,那么沉重。
“明……明白了!”阿海伯声音发紧,用力点头,“你放心!阿伯知道轻重!这事儿,烂肚子里!谁也不说!”他浑浊的眼里也带上了凝重,仿佛承担起了一个关乎全村安危的秘密。
阿星这才松开手,踉跄着跳下船,头也不回地冲进暮色渐深的渔村巷道,像一道仓皇逃窜的影子,迅速消失在低矮的屋舍阴影里。
三天后,一场酝酿已久的强台风,裹挟着太平洋深处积蓄的狂暴能量,如同巨大的黑色磨盘,缓缓逼近海角村所在的海岸线。气象预警早已拉响,广播里循环播放着紧急通知。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在头顶,仿佛触手可及。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带着暴雨来临前特有的土腥和海腥混合的咸湿。风开始不安分地呼啸,卷起地上的沙砾,抽打在脸上生疼。
码头上一片忙乱。渔民们吆喝着,争分夺秒地将最后一批小船拖上岸,用粗大的缆绳牢牢固定在结实的木桩上。家家户户都在加固门窗,收拢晾晒的渔网和干货。孩子们被大人呵斥着关在屋里,小脸上带着紧张又兴奋的神情。
阿星帮阿海伯固定好最后一条小船,粗粝的缆绳在他掌心勒出深红的印子。他直起身,望向墨黑翻涌的海面,那里正酝酿着摧毁一切的力量。海风狂暴地撕扯着他的头发和衣襟,发出呜呜的尖啸。
时机到了。
这是大海赐予的、最完美的棺椁。
他深吸一口气,那咸腥狂暴的气息灌入肺腑,带着一种毁灭与新生的奇异力量。他转身,目光穿过忙碌的人群,落在不远处正帮着张伯搬压舱石的阿汐身上。
少女纤细的身影在狂风中显得有些单薄,她咬着下唇,用力推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蜜色的脸颊因用力而泛红,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她抬起头望过来。隔着风沙和喧嚣,隔着即将到来的末日般的风暴,她的目光穿越人群,准确地捕捉到了他。
琥珀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她张了张嘴,风太大,听不清声音,但阿星读懂了她的唇形:“阿星哥!小心!”
那眼神,清澈见底,像风暴前最后一刻宁静的海面,倒映着他即将亲手葬送的幻影。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揉碎。尖锐的痛楚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那双眼睛。再多看一眼,他怕自己好不容易凝聚的决绝,会在这片清澈里土崩瓦解。
他定了定神,走向正在给自家门窗钉最后一块木板的张伯。风声太大,他不得不凑近,用力拍了拍张伯的肩膀。
张伯诧异地回头:“阿星?啥事?”
阿星指了指远处那片在狂风中巨浪翻涌、显得格外狰狞的海域——村东头那片布满暗礁、连经验最丰富的老渔民在晴天都轻易不敢靠近的“鬼见愁”。然后,他比划着划船的动作,又指了指自己,最后做了个“明天”的手势。眼神里带着一种刻意的、不容置疑的坚决。
“啥?明天?去‘鬼见愁’?!”张伯眼睛瞪得溜圆,几乎吼了出来,“你疯啦?!台风要来了!那地方平时都邪性,这时候去就是找死!”他看阿星的眼神像看一个失心疯的病人。
阿星只是用力地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他再次强调般地指了指那片死亡海域和自己。
张伯看着他异常坚决的眼神,想起几天前他失魂落魄从船上回来的样子,又联想到他刚才看阿汐那一眼……老渔民浑浊的脑子里似乎闪过什么模糊的念头,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和无奈的摇头:“唉!你这孩子……犟!随你吧!找死谁也拦不住!”他不再看阿星,气呼呼地抡起锤子,狠狠砸向木板,仿佛在发泄着某种不安。
阿星不再停留,转身,逆着越来越猛烈的风,一步步走向老陈头的小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走向他为自己选定的、寂静的坟墓。
院子里,老陈头正佝偻着腰,把最后几只怕淋雨的鸡赶进窝棚。看到阿星回来,他直起身,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凝重:“阿星啊,风太大了,快进屋!门窗都钉牢了,没事!”
阿星走到老陈头面前,没有进屋。他沉默地解下一直贴身挂在脖子上的一样东西——那是一枚小小的、贝壳打磨成的发卡,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十分光滑。那是阿汐前些天在海滩上捡到一枚特别的白蝶贝,央求他帮忙打磨的。他磨了很久,很小心,贝壳温润的光泽像极了阿汐眼睛里的神采。
他拉起老陈头粗糙干枯的手,将这枚还带着他体温的贝壳发卡,郑重地、缓慢地放在老人的掌心。然后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又用力地指向村东“鬼见愁”的方向。最后,他闭上眼,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动作清晰,含义残酷。
老陈头的手猛地一颤,那枚小小的贝壳发卡差点掉落。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死死攥紧了那枚发卡,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阿星的脸,试图从那张年轻却死寂的面容上找到一丝玩笑或犹豫的痕迹。
没有。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种……告别的决然。
“阿星……你……”老陈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你不能……不能想不开啊!有啥坎儿过不去?跟陈伯说!咱……咱想办法!”
阿星只是再次用力地摇头,眼神平静得可怕。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老陈头剧烈颤抖的肩膀,动作带着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重和安抚。然后,他不再停留,转身走进了那间低矮的泥坯小屋,轻轻关上了门。
老陈头僵立在狂风呼啸的院子里,像一截骤然枯死的树桩。手里那枚小小的贝壳发卡,硌得他生疼。浑浊的老泪终于冲垮了堤坝,混合着风沙,无声地滚落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他知道,他留不住这个年轻人了。那孩子眼里的死志,比即将到来的台风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冷和无能为力的绝望。
台风登陆前夜,风势达到了顶峰,如同万千厉鬼在屋外尖啸哭嚎。雨水疯狂地抽打着屋顶和窗棂,发出密集而恐怖的爆响,仿佛要将整个小屋彻底撕碎、卷走。整个渔村在自然的暴怒中瑟瑟发抖,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狂风暴雨主宰着一切。
阿星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没有点灯。浓重的黑暗将他彻底吞没,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惨白闪电,瞬间照亮他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深潭般死寂的眼睛。
他摊开手掌,掌心静静躺着几样东西:一枚边缘锋利、在黑暗中泛着微光的黑色贝壳碎片(取自“鬼见愁”附近特有的礁石);一小块被海水浸透、边缘磨损的深蓝色粗布(来自他身上这件阿海伯给的旧工装);还有……一枚小小的、廉价的塑料纽扣(小虎子某次玩闹时拽掉塞给他的)。
这些,将是“阿星”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无声的遗物。
他将这几样东西,用一块同样粗糙的布片仔细包裹好。动作很慢,很轻,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郑重。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墙角那个破旧的木箱前。里面是他为数不多的、属于“阿星”的东西。他摸索着,拿出一个磨损的塑料打火机——老陈头生火用的,被他借来一直没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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