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闲言 (第2/2页)
但邵勋也是血里火里趟过来的人,如何不知道平静湖面下隐藏的暗流?只不过他活着,没人敢造次罢了,他活的时间越长,消解掉的暗流就越多。
当老一辈差不多死光了,在南方出生的新一代渐渐长大后,你问他们哪里是故乡,他们嘴上会告诉你河东、琅琊、泰山、颖川、清河等地是故乡,但实际上比较茫然。
从小在江南水乡长大,习惯了吴越烟雨,操舟多过骑马,吃稻多过食粟·”
他们从小的记忆就和父祖辈不一样,到时候你让他们再迁回北方,都不一定愿意。
所谓怨恨,一两代人之间就会慢慢消磨掉。
「有没有人去别的地方?」邵勋问道。
「有啊。」裴灵雁说道:「瞎巴董武还记得么?他去年过世了,儿孙辈中有十余人带着部曲去了敦煌。」
「竞然是他。」邵勋感慨道:「昔年很勇武的一个人,和薛家一样能打,是硬骨头。」
「他们在河东、平阳被排挤,不硬早被分食了。」裴灵雁说道:「蜀薛的名号,到今天还有人喊呢。」
邵勋点了点头。
人强不强,其实和环境有很大的关系。
薛家被迫从蜀地迁出来的时候,固然算不得弱鸡,但他们家控制的那三个部落也算不得多强,
可谁能想到这却是个纵横南北朝数百年的武力强宗呢?就连符天王都对他们客客气气的,到了唐代还有薛氏猛将,很牛逼了。
邵勋把虞氏、许氏之类的江东豪族迁到高昌,听闻他们在最初的不适应后,现在也慢慢「狂野」起来了,实在是不这样不能活。
汉魏以来的大迁徙、大流放,动辄数千家、上万家,不知道创造了多少这样的离奇故事。
「俟伏侯家散了。」裴灵雁又道:「听族叔说,几个儿子争斗,互相下毒,实在不成体统,尽数打入大牢,一一处分。残存的百姓,无事的编户齐民,参与的流放瘴之地。」
邵勋也是第一次听闻,毕竟下面人不可能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报告给他,大概率在丞相或政事堂那里就处置完毕了。
「河东匈奴呢?」
「大部分已没有匈奴的样子了。」裴灵雁说道:「其实闻喜附近有匈奴部族的,姓王,我小时候就听说了。方才问起,得知都散掉了。」
「死了?还是逃散了?」
「编户了。」
「好事。」邵勋笑道:「后汉年间,匈奴王庭居然设到了离石,实在离谱。我也算是为天下拨乱反正了。」
「平阳那边可没这么乐观,不过比起往年确实好一些。」
「哦?可是朝廷整治得力?」
「还是汾水太好了,适合种地。」裴灵雁看了他一眼,轻笑道。
邵勋亦笑,道:「花奴,你今天说的话,比过去半年加起来都多,是不是因为我一一」
「是,就是因为你,只可能因为你,绝对因为你。」裴灵雁笑道。
邵勋厚着脸皮连连点头。
二人绕着竹园走了一圈后,又来到了裴氏老宅门前,
自汉末李催、郭之乱崛起,裴家就一直在此扎根,历经百四十余年不倒。大力经营之下,俨然望族,名动数郡。
升平之世,则宾客盈门。
大乱之年,则挎刀持弓。
无论上面的政权如何变幻,裴氏都屹立不倒。
一个有着外敌的割据政权,大抵是拿他们没办法的,因为痛下杀手的代价太大了,很可能会给对手可乘之机。如果你还任用了他们的子弟为官,那就更不容易动手了。
只有扫平了所有外患,且统治基础不全是世家大族的大一统王朝,才能对这些老牌家族造成实质性伤害,才能让他们感到畏惧。
邵勋深刻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到现在才开始清理琅琊、泰山这些士族扎堆的地方。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温水煮青蛙呢?
他清理士族寥落的郡县的时候,你们不说话,认为是应该的。
后来清理有那么点豪族的郡县,你们又犹豫不决,不敢翻脸。
到了现在,想翻脸都不成了。
当然,邵贼也留了江南的后路,大家相忍为国吧,别弄得太难看。他是想靠时间熬死功臣,让大家都有脸面,他得个不杀功臣的好名声,你们得个善终,如此而已。
「还想去哪里?」邵勋轻声问道。
「是你想去哪里吧?」裴灵雁说道。
邵勋笑了,道:「确实。一个西域,不值得我亲身出巡。你先在这里住着,等我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