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六十七章 雨夜来信 (第2/2页)
他全然不顾,踉跄着扑到门边,双手用力一推!
“哐当!”
沉重的书房门被他猛地拉开!
冰冷的夜风夹杂着细密的雨丝,立刻扑面而来,激得他一个寒颤。
廊下悬着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摆不定,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门前一小片湿漉漉的石板地,以及被雨水打得更显深色的廊柱。视线所及,庭院深深,假山怪石的影子在雨夜里如同蛰伏的巨兽,回廊曲折,通向更深的黑暗。
空无一人。
只有雨,冷冷地下着,落在庭院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发出单调而永恒的沙沙声。那道红色的身影,如同一个短暂而诡异的幻梦,彻底消失在无边的雨幕和夜色之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孔鹤臣站在门口,夜风灌进他单薄的直裰,寒意从皮肤一直渗入骨髓。
他扶着冰凉的门框,胸膛剧烈起伏,方才瞬间涌上的热血此刻迅速冷却,只余下一种更深的、沉甸甸的后怕与疑惧。
他喘息片刻,强自镇定,又警惕地环视了几圈,确认除了风雨再无他物,这才惊魂未定地退回书房,反手紧紧将门闩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大口喘着气,心脏仍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黑暗中,他摸索着找到火镰火石,手却抖得厉害,连续几次才艰难地将火绒点燃。
微弱的火苗颤巍巍地亮起,他小心翼翼地将它凑近备用的蜡烛。
烛光重新燃起,虽然微弱,却终于驱散了令人窒息的黑暗,也稍稍驱散了他心头的几分寒意。
他举着蜡烛,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书房的每一个角落。
书案、地面散落的书卷和毛笔、翻倒的笔架......一切似乎都只是被自己的慌乱所破坏。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向靠近内侧墙壁、一根粗大的支撑房梁的朱漆圆柱时,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那圆柱之上,离地约莫一人高的位置,一柄匕首深深地楔入坚硬的木头之中!
匕首样式奇特,通体乌黑,毫无反光,唯有刃口处开锋的一线,在烛光下偶尔闪过一点幽冷的寒芒,像毒蛇的獠牙。
匕首的尾部,没有常见的护手装饰,光秃秃的,仿佛只是为了便于投掷而存在。
而最刺眼的,是匕首下方,牢牢钉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素白字条!
孔鹤臣的心脏再次被攥紧。
他屏住呼吸,一步步挪近那柱子,烛火随着他手的微颤而摇曳不定,将匕首的影子在柱身和墙壁上拉扯得扭曲变形。
他伸出两根手指,指尖冰凉,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乌沉沉的匕首,捏住了字条露出的边缘。
用力一拔,字条被匕首钉住的部分撕裂开来,终于被他取下。
他将蜡烛凑近,借着昏黄的光线,展开字条。上面只有寥寥一行墨字,笔锋凌厉如刀,带着一种冰冷的宣告意味:
苏凌性命危在旦夕,速往黜置使行辕拜会。
字迹如刀凿斧刻,力透纸背,每一个笔画都带着森然的寒意,直刺孔鹤臣眼底。
“苏凌…危在旦夕?”
孔鹤臣低声重复着,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捏着字条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烛光下,他清癯的脸上阴晴不定,各种念头在脑中激烈碰撞、撕扯。
是真的?还是陷阱?谁送来的消息?那鬼魅般的红衣人......是敌?是友?
他本就高度怀疑苏凌此次告病,所谓在黜置使行辕静养,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苏凌定是隐匿了行踪,早已在暗中查访!查什么?那陈年旧案,那几乎被尘土和鲜血掩埋的、关于户部贪墨巨额赈灾粮款的滔天大案!一旦被翻出......
孔鹤臣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这怀疑,并非空穴来风。
就在前几日,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孔溪俨,在聚贤楼与欧阳昭明起了冲突,回来后曾惊疑不定地向他提起,那个在聚贤楼为欧阳昭明出头、化名“张非舍”的年轻公子,言谈举止,气度锋芒,与传说中的黜置使苏凌,有着惊人的神似!
孔溪俨虽无实证,但那份笃定的怀疑,早已在孔鹤臣心中埋下了一颗不安的种子。
如今,这张不期而至、透着诡异杀机的字条,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将他心底的怀疑猛地激荡成了滔天巨浪!
苏凌,定然不在行辕!
这字条,无论是警告还是诱饵,都指向一个事实——行辕有变!或者,苏凌的行踪已然暴露,甚至......真的陷入了险境?
无论哪一种可能,对他孔鹤臣而言,都是天赐的良机,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踏入那戒备森严的黜置使行辕,去一探究竟的绝佳借口!
探虚实!必须探明苏凌是否真的不在行辕!
若真不在,那便是他孔鹤臣的机会;若在......这字条背后的杀机,或许也能借来一用。
一个阴冷的念头在孔鹤臣心底盘旋、凝固。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犹豫尽去,只剩下决断的寒光。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和那挥之不去的惊疑,沉声朝门外唤道:“来人!”
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传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片刻,门外响起管家孔福小心翼翼、带着睡意的回应:“老爷?您......您还没歇息?”
“去,”孔鹤臣的声音斩钉截铁,穿透房门,“立刻把少爷给我叫来!立刻!就说有要事,不得延误!”
“是......是,老爷!”孔福被老爷语气中罕见的严厉惊得睡意全无,脚步声匆匆消失在廊外雨声中。
。孔鹤臣背着手,在书案前踱步,烛光将他来回移动的影子投在墙壁和书架上,如同困兽。
每一步,都在权衡着风险与收益,每一步,都在思量着明日行辕之行的每一个细节。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门外才响起拖沓的脚步声和孔福低低的催促声:“少爷,您快些,老爷等着呢......”
书房门被推开,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某种劣质脂粉的甜腻气息先涌了进来。
孔溪俨站在门口,身上胡乱套着一件皱巴巴的锦缎睡袍,腰带松松垮垮地系着,露出里面同样凌乱的中衣领口。
他头发散乱,几缕发丝粘在汗湿的额角,眼皮沉重地耷拉着,显然是被人从某个温柔乡里硬生生拖拽起来。
他一只手揉着惺忪睡眼,另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扶着门框,似乎站立不稳。脸上带着宿醉未醒的浮肿和被打扰美梦的浓浓不快。
“父亲......”他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声,声音沙哑黏腻,“这深更半夜的......什么事这么急啊?”
孔溪俨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泪都挤了出来,整个人透着一股由内而外的萎靡和懈怠。
孔鹤臣看着儿子这副不堪入目的尊容,一股邪火“噌”地就顶上了脑门。
他强压着怒气,指着自己面前的地面,声音冷得像冰道:“站直了!滚过来!”
孔溪俨被父亲的厉声吓得一哆嗦,睡意顿时跑了大半。
他缩了缩脖子,磨磨蹭蹭地挪到书案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低着头,不敢与父亲那刀子般的目光对视,嘴里兀自小声咕哝道:“......又怎么了嘛......”
“怎么了?”孔鹤臣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砸过去。
“你看看你这副样子!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整日里除了眠花宿柳,醉生梦死,你还会什么?孔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他猛地一拍书案,震得笔架上的残笔又是一阵乱晃。
“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礼义廉耻,忠孝节义,你占着哪一样?!”
孔溪俨被这劈头盖脸的斥责骂得抬不起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睡袍下的身体微微发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他嘴唇嗫嚅了几下,想辩解,却又不敢。
孔鹤臣看着儿子这副窝囊废的模样,胸中怒火更炽,但想到正事,还是强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恢复平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道:“罢了!朽木难雕!听着,明日一早,你收拾妥当,随我去一趟黜置使临时行辕。”
“去…去哪儿?”孔溪俨猛地抬起头,脸上那点残存的睡意和醉意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本能的抗拒所取代,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可怕的事情。
“黜置使行辕?去见…去见那个苏凌?!”
“正是。”孔鹤臣面无表情道。
“不去!父亲!我不去!”
孔溪俨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和厌恶,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凭什么要去见他?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山野小子,不知道哪里来的狗屎运,就敢开染坊了?我可是堂堂大鸿胪的儿子!正儿八经的清流门第!他苏凌有什么?无根无基的暴发户!也配让我去见他?他该滚过来拜见我才对!”
孔溪俨越说越激动,声音拔高,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书案上,脸上因为愤怒和酒意涨得通红,睡袍的领口都随着他激动的呼吸而敞开更多。
孔鹤臣的耐心,在儿子这番不知天高地厚、愚蠢透顶的叫嚣中,彻底耗尽。
他眼中最后一丝为人父的复杂情绪也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怒火和极度的失望。
“孽障!”一声暴喝如同惊雷在书房炸响!
孔鹤臣一步上前,速度快得不像一个文弱书生。右手带着风声,狠狠地、毫无花哨地掴在了孔溪俨的左脸上!
“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甚至盖过了窗外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