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算盘为戈 (第2/2页)
林芸熹没有说话,直接蹲下身,捡起一卷竹简。她的手指拂过冰冷的竹片,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还有几处被水浸过的痕迹,但她只是扫了一眼,就准确地读出了上面的内容:“三月十二日,入库小麦五百石,印鉴:张。”
她将这卷竹简放在一边,又捡起另一卷:“三月十五日,骑兵营支取小麦三十石,印鉴:李。”
周围的小吏们都围了过来,好奇地看着她。只见林芸熹的动作极快,左手捡竹简,右手分类,眼睛扫过竹简的速度快得惊人,嘴里还不时报出关键信息。她的神情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这些竹简,周围的议论声、脚步声,都被她隔绝在外。
前世做审计时,她曾一天处理过几十万条电子数据,早已练就了过目不忘的本事和超强的逻辑梳理能力。这些竹简上的信息,在她眼中就像一个个数据节点,只需轻轻一拉,就能串联成清晰的脉络。
“粮食类放这边,草料类放中间,炭火类放那边。”林芸熹头也不抬地对旁边的一个小吏说,“帮我把有‘王’字印鉴的竹简挑出来,单独放一堆。”
那个小吏愣了一下,连忙照做。有了第一个人帮忙,其他小吏也纷纷动手,帮着分类、传递竹简。原本混乱的场面,因为林芸熹的指挥,渐渐变得有序起来。
太阳慢慢升高,廊下的光影从东移到西。林芸熹一直蹲在地上,膝盖都麻了,手指也被冰冷的竹简冻得发红,但她丝毫没有察觉。她的脑海里像有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器,不断核对着每一笔数据:入库五百石,支取三十石,损耗五石,剩余四百六十五石……不对,这里少了十石。
她皱了皱眉,从粮食类的竹简里翻出一卷四月三日的记录:“四月三日,步兵营支取小麦五十石,印鉴:王。”又找出三月底的库存记录:“三月三十日,粮食库存四百六十五石。”再找出四月初的入库记录:“四月一日,入库小麦一百石。”
“三月三十日库存四百六十五石,四月一日入库一百石,合计五百六十五石。四月三日支取五十石,剩余五百一十五石。但下一卷四月五日的库存记录是五百零五石,少了十石。”林芸熹喃喃自语,将这几卷竹简单独放在一边,“这里有问题。”
旁边的主事凑过来,看了看这几卷竹简,脸色瞬间变了——这十石小麦的缺口,他之前也发现过,只是当时觉得数额不大,又怕得罪人,就没敢深究,没想到被林芸熹一眼看了出来。
当太阳升到头顶时,林芸熹终于放下了最后一卷竹简。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膝盖,然后从旁边小吏手里接过一块空白的麻布和一根炭条,在麻布上快速写了起来。她的字迹算不上漂亮,却异常工整,每一笔都清晰有力。
“粮食类:年初库存一千二百石,全年入库三千五百石,支取三千二百石,损耗一百五十石,当前库存一千三百五十石。其中四月三日短缺十石,六月十八日多报损耗五石。”
“草料类:年初库存两千石,全年入库五千石,支取五千五百石,损耗三百石,当前库存一千二百石。上月报损八百石,与库存及入库量不符,差额两百石,足够两百匹战马食用十日。”
“炭火类:去年冬日支取量三千斤,是往年同期的三倍,但去岁并非极寒之年,且有五户吏员家的炭火支取记录重复。”
林芸熹将麻布递给主事,声音平静无波:“主要的问题都标出来了,每一笔都能和竹简对应上。你可以再核对一遍。”
主事接过麻布,手都在发抖。他低头看着上面清晰的账目和标注的问题,又抬头看了看林芸熹,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敬畏。他从事文案工作十几年,经手的账目不计其数,却从未见过有人能在短短几个时辰内,把一摊烂账理得如此清楚,还找出了这么多隐藏的问题。
“姑、姑娘真是神人啊!”主事激动得声音都哽咽了,他连忙拱手行礼,“多亏了姑娘,不然我这条老命今天就交代在这里了!姑娘放心,我一定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禀报给傅将军,让将军知道姑娘的本事!”
林芸熹只是淡淡一笑,没有说话。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廊柱的阴影处——那里有一道极淡的黑影,在她放下炭条的瞬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她认得那身衣服,是傅初霁身边的亲兵常穿的玄色劲装。
她早就知道有人在监视她。从她第一天出现在文案司的廊下,就感觉到了那道隐藏的目光。她之所以选择出手理账,不仅是为了换取生存资源,更是为了向那位傅将军展示自己的价值——她不是一个只能依附男人的娇弱公主,而是一个能为他解决难题的“账房先生”。
当天下午,林芸熹回到小院时,发现院门口放着一个竹筐。她走过去打开,里面是一小筐银炭,还有一条厚实的半新毛毡,毛毡上还放着两个白面馒头和一小碟咸菜。竹筐旁边没有字条,也没有人影,显然是送东西的人放下就走了。
林芸熹弯腰提起竹筐,走进小院。她没有矫情地拒绝,而是坦然地接受了这份“回报”。在寒渊城这样的地方,能力就是换取资源的硬通货,这是最基本的生存法则。她点燃银炭,橘红色的火光驱散了屋里的寒意,也映亮了她沉静的侧脸。
她坐在火盆边,从怀里掏出一块小石子,在地上画了起来。她画的是寒渊城的账目流程图,上面标注着几个关键的人名——那个有“王”字印鉴的军需官,那个重复支取炭火的吏员,还有那个负责草料采购的小吏。这些人就像一个个蛀虫,正在偷偷啃噬着寒渊城的根基。
她知道,主事一定会把理账的事情禀报给傅初霁,也一定会提到她找出的那些问题。傅初霁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会为了稳定,对这些蛀虫视而不见,还是会为了寒渊城的未来,壮士断腕,清理门户?
院外的风声又起,“呜呜”的声响像极了冤魂的哭泣。林芸熹抬起头,望向将军府的方向,眸色深沉如寒潭。她的指尖在地上轻轻敲了敲,敲在那个“王”字上——这个王军需官,不仅和粮食短缺有关,似乎还和前几任军需官的“意外”死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算清了账目,也摸到了蛀虫的踪迹,甚至隐约感觉到了背后更复杂的利益纠葛。但这还不够,她需要知道傅初霁的态度,需要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林芸熹立刻吹灭了火盆里的炭火,将地上的痕迹用脚抹去。她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是一个穿着玄色劲装的亲兵,手里拿着一张字条,正站在院门口。
“林姑娘,将军有请。”亲兵的声音低沉,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林芸熹的心脏猛地一跳。傅初霁终于要见她了。这一次见面,是福是祸?他会问她账目上的问题,还是会因为她窥探了寒渊城的秘密而发怒?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旧衣裙,打开了院门。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给她单薄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色。她看着亲兵手里的字条,上面只有简单的四个字:“将军府见。”
林芸熹跟在亲兵身后,一步步走向那座黑沉沉的将军府。府门缓缓打开,像巨兽张开了嘴,等待着她的进入。她不知道里面等待着她的是什么,但她知道,这是她在寒渊城立足的关键一步。
算盘已经举起,接下来,该和那位手握生杀大权的将军,好好“算一算”了。而那些隐藏在账目背后的秘密,也终将在这场“清算”中,露出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