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退让 蛰伏 (第2/2页)
第三日,曹操大军主力,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浩浩荡荡抵达长安以东的旷野,依着地势,开始安营扎寨。营垒相连,旌旗蔽空,号角之声此起彼伏,与灞上刘湛大营遥相对峙,肃杀之气弥漫四野,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曹操并未立刻入城,而是先派出了以程昱为首的使者团,携带正式文书,入城觐见大将军刘湛和天子。
文书中,言辞虽然依旧保持着臣子的恭敬格式,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硬,明确提出了要求重新审议权力分配、希望参与关中军政事务、以及为麾下将士请功求赏等实质性问题。
刘湛稳坐钓鱼台,丝毫不乱。
他先是依礼接待了程昱等人,态度温和,但对于其文书中的实质要求,则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只是强调朝廷已有安排,定会让曹兖州满意。
随后,他依照既定计划,以大将军身份,只带了少量精锐护卫,出城前往双方营寨中间预设的场地,与曹操举行了一次非正式的“友好”会晤。
会晤之地,设在一条已然冰封的小河旁临时搭建的营帐内。
帐外寒风呼啸,帐内炭火温暖。
刘湛与曹操见面,依旧是那副把臂言欢、称兄道弟的热络景象。
刘湛对曹操“扫平徐州、为国除害”的功绩大加赞赏,言辞恳切,仿佛发自肺腑,却绝口不提吕布败亡的具体细节,更仿佛张辽之事从未发生过。曹操也是笑容满面,应对得体,与刘湛畅谈天下大势,回忆讨董旧谊,气氛看似十分融洽、和谐。
然而,站在刘湛身后的郭嘉,和立于曹操身侧的程昱,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在那热情洋溢的笑容和客气寒暄之下,是两道冰冷目光的无数次无声交锋,是两种强大意志的暗中角力。
次日,未央宫前殿,钟鼓齐鸣,一场规模更大、礼仪更为周全的大朝会如期举行。
这一次,殿内殿外的戒备达到了顶峰,徐晃亲自披甲持戟,率领着从各军精选出来的高大甲士,肃立丹陛之下及大殿两侧,目光如炬,杀气隐现,那无形的压力让许多文官两股战战。
与会的公卿大臣也比上次多了不少,许多是听闻风声后从长安各处赶来的旧吏,他们小心翼翼地按照早已安排好的位置站定,眼神复杂地偷瞄着殿内泾渭分明、隐隐对峙的两大集团。
曹操身着崭新的朝服,腰佩长剑,带着夏侯惇、夏侯渊、曹仁、曹洪等一众心腹文武,昂然入殿。他们一行人龙行虎步,气场强大,与以刘湛为首,郭嘉、贾诩、荀衍、徐晃、张辽等人为核心的集团,分列御座左右下方,界限分明,仿佛楚河汉界。
御座上的刘协,穿着繁复沉重的冕服,努力挺直瘦弱的脊背,但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与恐惧。在司礼宦官那带着颤音、却努力拔高的宣召声中,诏书被郑重宣读。诏书以极其华美的骈文,盛赞曹操“功勋盖世,忠诚贯日”,于“国家板荡之际,屡建奇功”,特晋封曹操为魏公,赐予九锡殊礼,假节钺,授录尚书事,都督冀、青、并、幽四州诸军事!封赏之厚,荣耀之隆,几乎达到了人臣的极致,仅次于总揽一切的大将军刘湛。
当使者抑扬顿挫地宣读着那些尊崇无比的封号时,曹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感激、惶恐与谦逊的神情,撩起袍服下摆,跪拜在地,声音洪亮地谢恩:“臣曹操,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礼仪完美无缺,态度无可指摘。
但当他起身,目光不可避免地与御座旁、同样身着朝服、神色平静的刘湛相遇时,两人都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没有丝毫温度的冰冷与透彻心扉的算计。
曹操得到了极高的名位和无与伦比的荣誉,几乎站到了人臣的顶峰,魏公的爵位更是开了先例。然而,他最想要的、最核心的东西——插手关中具体事务的权力、分割长安及周边军队指挥权的企图、在朝廷关键职位上安插自己人的打算——却在刘湛及其谋士团精心设计的方案中,被巧妙地回避、拒绝。那个“录尚书事”的头衔,在刘湛这个同样“录尚书事”且掌控着实权尚书台的大将军面前,更像是一个装饰性的空壳,毫无实际意义。刘湛用一堆光彩夺目的虚名,成功地保住了所有实实在在的利益。
朝会在一片看似和谐、实则各怀心思的恭贺声中结束。曹操率领部下,面色平静地退出大殿,但那股压抑的低气压,连周围不明就里的官员都能感受到。
回到城外那连绵壮观的中军大帐,曹操脸上的平静瞬间冰消瓦解,阴沉得如同帐外铅灰色的天空。谋士程昱、刘晔等人跟随入帐,皆愤愤不平,脸色难看。
“主公!刘湛小儿,欺人太甚!”程昱首先按捺不住,须发皆张,怒声道,“看似给足了面子,魏公、九锡、录尚书事,荣耀无比!可这些都是虚的!关中的权柄,长安的防务,军队的调动,官员的任免,哪一样我们插得上手?尽数落于其手!这分明是耍弄于我!”
刘晔也皱着眉头道:“是啊,主公。这‘录尚书事’有名无实,尚书台皆是刘湛心腹,我等如何插手?给的那些虚职,更是如同摆设。刘湛此举,实乃明褒暗抑,以虚名换实利,狡猾至极!”
夏侯惇独眼圆睁,猛地一拍身前桌案,震得杯盏乱跳,怒吼道:“主公!何必受这窝囊气!不如就此点齐兵马,杀入长安,清君侧,诛刘湛!某愿为先锋!”
“对!杀进去!”
“让刘湛小儿知道厉害!”
帐内一众骄兵悍将群情激愤,纷纷请战,大帐之内,一时间杀气盈霄。
曹操沉默着,背对众人,面向悬挂的地图,手指紧紧攥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内心怒极,那强行压抑的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猛地,他回身,手臂一挥,将案几上一只精美的青瓷茶杯狠狠扫落在地!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如同惊雷,在喧闹的大帐内炸响,瞬间压过了所有的请战之声。
碎片和茶水四溅,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愣住了,怔怔地看着他们的主公。
曹操胸口依旧起伏,但眼神中的狂怒却渐渐被一种极致的冰冷与理智所取代。他走到帐门处,猛地掀开帐帘,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他望着远处那在冬日阴霾下更显巍峨雄壮的长安城墙,望着城头林立、在寒风中依旧飘扬不倒的“刘”字大旗,以及旗帜下那些军容严整、显然早有准备的守军。他的目光,尤其锐利地捕捉到了在城楼之上,一员并非旧识、但气度沉雄、正在巡视野外的将领身影。看到此人,曹操的眼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一股混合着懊悔、忌惮与更深的愤怒的情绪,在他心底翻腾。
“刘湛……”曹操的声音沙哑而冰冷,仿佛带着冰碴,“羽翼已丰,更兼名分大义,占据地利人心……此时动手,强攻硬打,胜算渺茫,徒损兵力,更落人口实,为天下诸侯所笑,智者不为也。”他像是在对部下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那冰冷彻骨、带着长安特有尘埃与腐朽气息的空气,仿佛要将今日所遭受的所有屈辱、所有不甘,都深深地吸入肺中,压缩、凝结,化为未来复仇的燃料与动力。 “今日之辱,操……铭刻于心,永世不忘!”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
随即,他猛地转身,面对帐内依旧愤懑不解的众将,眼中闪烁着如同受伤头狼般狠戾而决绝的光芒:“传令下去!各营收拾行装,清点辎重,三日后,拔营起寨,返回兖州!”
“主公!”众将惊呼,难以理解。夏侯惇更是急道:“难道我们就这么算了?”
“算了?”曹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那笑容让人不寒而栗,“与其在此受制于人,看人脸色,仰人鼻息,不如回去,好生经营我们的根基!河北袁绍,地广兵多,才是你我真正的心腹大患!待我扫平河北,尽收其地、其民、其兵,整合北方,实力倍增……届时,”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西方,那目光仿佛穿透了营帐,穿透了时空,死死地钉在长安城上,“再看这长安城,这未央宫,还能否阻我脚步!再看他刘湛,还能否安坐于那大将军位之上!”
他知道,也清醒地承认,此刻的退让,是迫于形势的、不得已的蛰伏。刘湛占据了政治和地理的绝对制高点,时机、地利、人和皆不在我,硬拼实为不智。他需要时间,需要更广阔的空间,去消化已有的成果,去击败更强大的敌人,去积累更雄厚、更可怕的力量。暂时的后退,是为了将来能更凶猛地扑击。
三日后,尽管内部仍有不解与怨气,但曹军军令如山,庞大的军营开始有序地拆卸、打包。旌旗卷起,营帐收起,车马辚辚,一支庞大的军队开始转向东方。
刘湛率领着留在长安的文武百官,依照最高的礼仪,亲自来到灞桥之长亭为之送行。时值深冬,灞水冰封,两岸枯柳枝条在寒风中瑟瑟抖动,更添离别的萧索。
两人在长亭内执手话别,依旧是那副君臣相得、同僚情深、依依不舍的景象,演技堪称登峰造极。 “孟德兄此去,任重道远。东方之事,兖、豫、徐之安定,尽付于兄,望兄善加经营,勿负陛下之厚望,亦解朝廷东顾之忧。”
刘湛言辞恳切,目光“真诚”。
“贤弟放心!”曹操紧紧握着刘湛的手,脸上堆满了“感人”的笑容,“操既受国恩,必当尽心竭力,为陛下守好东大门,扫除不臣,绥靖地方!长安之事,朝廷之重,有贤弟这等柱石在,操亦可高枕无忧矣!他日贤弟若有驱使,操必星夜来援!”话语真挚,仿佛托付生死。
然而,当转身踏上东归之路,背对长安、背对刘湛及送行队伍的那一刻,曹操脸上那热情洋溢的笑容,如同冰雪遇上烈阳,瞬间消融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与决绝。他回头,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那笼罩在冬日沉重阴霾下的、如同巨兽般盘踞的长安城廓,仿佛要将这座让他尝到屈辱、挫败与不甘的城池,连同那个年轻对手的身影,一起深深地、狠狠地烙印在心底,融入血脉。
“刘湛……我们,来日方长。”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但那其中的刻骨意味,却沉重得足以让听闻者心寒。随即,他猛地一鞭子,狠狠抽在坐骑上!战马吃痛,发出一声长嘶,扬起四蹄,带着一股决绝的尘土,向着东方,头也不回地奔驰而去,卷起一路烟尘,渐渐融入地平线。
看着曹操大军远去的、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的背影,郭嘉不知何时又摸出了那个酒葫芦,小小抿了一口驱寒,然后凑到刘湛身边,望着那渐散的烟尘,低声道:“主公,看到了吗?这头受伤的猛虎,龇着牙,流着血,算是被咱们暂时用虚名和实力关在笼子外面,逼退回去了。”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凝重,“不过,看他临走时那眼神,冰冷得像是淬了毒的匕首。怕是回去之后,不会甘心舔舐伤口,而是要更加疯狂地磨牙吮血,招兵买马,准备着下一次,更猛烈、更致命的扑咬了。”
刘湛默然片刻,任由寒冷的朔风吹拂着他的面颊和衣袂。他远眺东方,目光似乎越过了千山万水,看到了兖州,看到了河北,看到了未来那注定更加惨烈、更加广阔的战场。
他缓缓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知道。所以,我们更不能有丝毫的松懈与侥幸。整顿关中,发展民生,积蓄粮草,锤炼兵马,招揽四方英才……我们的时间,或许比他更紧迫。下一次见面,恐怕就不再是这灞桥送别的虚与委蛇,而是真正决定天下归属的……决战之时了。”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与尘土,打着凄冷的旋儿,掠过古老的灞桥,掠过送别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