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到岁月尽头(3) (第2/2页)
“入团?我没想过,也不感兴趣。”
“唔,做一个共青团员也是一种积极有为的人生姿态。”苏倩倩极力鼓动他。
“初三时,班上曾讨论过我的入团问题,但班上大多数人不同意。”
苏倩倩扬起她白净的瓜子脸,疑惑地瞅着杨凡。
“说团员不能搞照顾,要各方面过硬。而我呢,思想消极,性格古怪,行为孤僻。”杨凡一副沮丧的样子。
“荒谬,荒唐。”苏倩倩忿忿不平。
这是苏倩倩和杨凡之间的第一次长谈。杨凡话不多,但语出惊人,让苏倩倩的始料未及。原来这个表面木讷的男生,胸中却别有丘壑,时露峥嵘。苏倩倩又想起班上那些成天油嘴滑舌地卖弄浅薄和无知的男生,不由感慨万千。尤其让苏倩倩感到宽慰的是杨凡似乎已经从死亡的沼泽地蹒跚走出,只是心底还残留些许创痕;她更坚定了要帮助杨凡走出困境的决心。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苏倩倩征得班主任郝老师的同意,在科技楼的化学实验室召集了班级团支部会议,会议总结前段时期的工作得失,又传达了校团委要求大力发展新团员的指示,然后自然引入杨凡的入团问题。苏倩倩鼓励大家直抒己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苏倩倩先征求王淑敏的意见。王淑敏竞选团支书落选后,郝老师让她当了组织委员。王淑敏认为,大多数同学对杨凡还不是很了解,建议再考察一个阶段再说。
“我们对他不了解,是因为我们没有主动去了解。”宣传委员不以为然。
“他一个人独来独往,自我封闭,别人怎么去了解?”
“那是因为有些人不是真心去帮助他,而是施以廉价的同情或虚假的关心,甚至有意或无意炫耀自己的优越。”
有人说:“大多数同学还是单纯和善良的。”
苏倩倩插了一句:“单纯和善良有时会演变成冷漠或麻木,就像鲁迅笔下的‘看客’。”
大家七嘴八舌,讨论热烈,大体形成两种意见:一种认为杨凡性格孤僻,拒绝与别人交流,自己要承担主要责任;另一种认为很多同学在骨子里对杨凡存有偏见,确有冷落,歧视和疏远他的行为。一时两种意见相持不下,话题又转移到他能不能入团的正题上。虽然苏倩倩事先已做了一些铺垫,几个委员也勉强同意让杨凡入团;但她还是不愿意压服别人,而是期望通过民主评议的方式堂堂正正地解决杨凡的入团问题,更希望借此来消除众人与杨凡之间的隔膜。
苏倩倩鼓励大家将反对的理由统统摆上桌面,她愿意倾听他们心底最真实的声音。
于是这个说,入团不是扶贫,团组织不是民政部,不能因为他是残疾人就照顾他。那个说,团员代表的是积极进取,是全面发展,不能随便降低标准。“高衙内”脸色不咸不淡,口气却咄咄逼人:“团员是大家学习的榜样和表率,杨凡有什么值得大家去学习的,让他入团只会降低团组织在学生心中的威信,反正我高明明是不服气的。”
苏倩倩说:“别的且不说,就说那次去公园捡垃圾,杨凡不是团员,但他的表现比咱们班有些团员要好得多,这可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高衙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朝“千里香”使了个眼色。“千里香”说:“杨凡的思想中有很大的消极成分,他没有理想,悲观失望,成天阴着一张苦瓜脸,好象全世界都欠他的。这样的人入团是起正面作用,还是起反面作用?”
两个人一唱一和,特别是“千里香”身上的古龙水香味让苏倩倩感到一阵阵泛胃,她真想给这“伪娘”一巴掌。
这时,一个平常不哼不哈的男生冷不丁地扔出一个炸弹:“听人说,杨凡在前一段时间曾有过自杀行为,这可不是儿戏!”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苏倩倩感到事情有些棘手,于是她听到各种声音铿铿锵锵地鼓噪而来。
“万一他再想不开,那我们今年的先进团支部就泡汤了。”
“如果他可以入团,那王国钧也可以,谁都可以。”
“我们去关心他帮助他是对的,但在入团问题上可不能打马虎眼。”
整个讨论过程中虽然也夹杂着一些支持杨凡入团的声音,但很快被一片反对声淹没了。
这是苏倩倩任团支书以来遭遇到的最大尴尬。她一言不发,右手不停地转动着圆珠笔。她想起杨凡前些天跟他说过的话,看着眼前不停翻动着的红口白牙,胸口隐隐作痛。
眼前的同学绝不是她想的那样简单和幼稚,简单和幼稚的是她自己。他们言之凿凿,仿佛语气里拥有真理,巨大的失落感像决堤的洪水淹没过她的头顶,让她几乎要窒息。众人似乎感觉到了一些异样,看着苏倩倩那张笑靥如花的脸化作色彩斑驳的画布,他们的嘴巴也渐渐停止了运动。他们想不明白,这个来自上海的漂亮女生为什么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瘸子说话。
苏倩倩手里的圆珠笔依然在转动,她抑制住胸口那头不停跳跃的小兽,告诫自己要克制和忍耐,绝不能冲动。她坚持以理服人。
实验室外面有学生吹着口哨走过,是英国民谣《绿袖子》的旋律,清新的曲调中带着淡淡的忧伤。
苏倩倩的脸上又恬淡如初。她清了清嗓子,努力用平和的语气说:“大家讲的都有些道理。我只是想提醒大家,我们团组织的宗旨是什么,是等这个同学什么都发展好了我们再来吸收他,还是应该利用团组织去不断促进这个同学去发展?假如是前者,这个同学自身发展得很好,试问,他还需要你这个团组织干什么?正因为他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才需要我们团组织不失时机地去帮助他,去关心他。尤其是在他心理出现极度危机的时刻,更需要我们的团组织伸出援手,用我们的爱心和热情去温暖他。这是其一。其二,团组织有引导同学积极向上的责任和义务,如果我们一味排斥他拒绝他,只会把他推向我们的对立面,那他会不会自暴自弃,陷入更大的绝望,果真那样,我们的先进班集体会被一票否决,我们也成了罪人。”
苏倩倩的一席话讲得大家面面相觑,无言以对。空气中似乎有两股力量在交锋,处于难分伯仲的胶着状态。忽然,一阵冷风吹来,把一扇木质窗户弄得劈啪作响,吴永仁起身去关好窗户,踱回自己的座位时,大家都拿眼觑着这位新任班长。
吴永仁苦笑着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要不还是听听郝老师的意见吧。”
苏倩倩说:“发展团员是团支部的事,团支部有这个权利,我相信郝老师会支持我们的决定。”苏倩倩对吴永仁和稀泥踢皮球的态度颇为反感,她瞧不起没主见的男生。
一直不表态的齐天开口了:
“作为前任班长,在杨凡入团的问题上,我是负有责任的,我们的确忽略了他的尊严和感受,班委和团委也没有关心到家。他是一个特殊的同学,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有一些特殊的对待方式,不要拘泥于条条框框,不要有过多的顾虑和负担;刚才苏倩倩说得很在理,团组织应该引导每一个同学向健康良好的方向发展,现在杨凡的情绪依然不够稳定,我们不帮他走出困境,还有谁能帮他呢,所以我投杨凡一票。”
齐天的发言不紧不慢,但每个字都能掂出分量,这让在座的同学吃惊不小,谁都记得,因为杨凡决定性的一票,曾使齐天丢失班长的宝座。
王淑敏建议举手表决。齐天第一个举起手来,接着是苏倩倩和宣传委员,其他团员彼此看了看,也慢慢地举起了手。只有三个反对,一个弃权。
齐天看了看苏倩倩,苏倩倩也朝他投来微微一笑。
就这样,杨凡从初中拖到高中的入团问题总算被苏倩倩解决了。虽然大家像是刚从睡梦中惊醒,带着一脸的狐疑和困惑,脸上的肌肉还在松弛和紧张之间努力作出平衡;尤其让他们吃惊的是,那晃晃悠悠举着的确乎是自己的手臂,真真切切。
开完会,实验室内只剩下苏倩倩一个人。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心想,这是全体团员代表进行民主表决的结果,郝老师那边不该有什么异议,她总得尊重群众的意见吧。
她一边看着会议记录,一边回想刚才的场面,忽然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看你得意的。”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是“零食部长”许薇。她像小兔子一样蹦跳到苏倩倩面前,拉住苏倩倩的手问:“听说你们刚才讨论杨凡入团的事了?”
苏倩倩点点头,又说:“下一个发展对象有你。”
“饶了我吧,入团有什么好,除了吃苦,啥也吃不到。”
“你就知道吃。”
“何以解忧,唯有吃喝。这一年到头不是刷题就是考试,活得还不如阿猫阿狗,再不吃好点,做人还有啥趣味?”
苏倩倩笑笑。
忽然,许薇神秘兮兮地说:“有件事不能不告诉你,是关于杨凡的。”
苏倩倩笑着说:“又是杨凡,是不是杨凡明天又要跳海了?”许薇直摇头,连说不是不是,只是这事不够体面,尤其是在他入团的这个关口。说完,贴着苏倩倩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苏倩倩大吃一惊,脸上的笑容旋即消失得杳无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