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柏林记忆 (第2/2页)
接连的嫌弃式教育不仅让他为期一周的琴童生涯屡屡受挫,更因此产生了迟到好久且相当严重的逆反心理。
权至龙:“你说得这么厉害,倒是也弹一个给我听听看啊!”
是的,这么多天以来,李艺率本人从未亲自上手示范过,只是会在他指法技巧用错的时候轻飘飘飞来一眼,丢下一句‘弹错了’就让他重新弹过。
类似于钢琴初学者们欣赏老师的展示性演奏作为学琴激励的表演一概没有,更别提什么手把手教学了。
虽然知道李艺率之前学过琴,谁知道水平怎么样啊!说得这么厉害,把他手臂嫌弃到指尖,他倒是想看看她的水平能有多厉害。
李艺率沉吟许久,终于点了点头,问道:“你想听什么?”
权至龙:“起码很难的那种吧,比如说什么梦中的婚礼啊,月光奏鸣曲这种程度才行。”
这是权至龙这位hiohop战士对古典乐粗浅的认知里最有代表性的两个名字。
李艺率:“……严格来说,这两首都算不上难的程度。倒不如说我很难理解,为什么在你的认知里会把这两首曲子拿出来相提并论。”
说着,她挥挥手将权至龙赶下琴凳,坐下沉默了好半晌,像是踌躇着在心里下定决心一般,过程漫长到权至龙嘴巴几度张合,考虑要不要开口给个台阶下算了。
终于,李艺率深吸一口气,五指像开花又收拢一样接连着做了好几个手指拉伸动作,这才将指尖悬停在键盘上,随后音符像流水一般,从肩肘腕再到指尖一路传递。
她演奏的是李斯特根据莫扎特歌剧钢琴重构的《唐璜的回忆》,该曲一度被称为19世纪最难的钢琴作品之一,其中最为华丽也是全曲最具有代表性的第三乐章香槟之歌片段,就是她触键起始部分。
右手快速小三度颤音,左手低音属七和弦砸奏,通过大量颤音和不协和和弦,模拟香槟开瓶的爆发感,对应主角唐璜举杯狂欢的前奏。紧接着,音阶如瀑布般倾泻,如香槟木塞迸射——
李斯特作曲的特点是键盘跨度非常大,这段香槟之歌的难点则在于大跨度的前提下还需要保持极高的手指独立性和触键控制。
右手双音旋律,左手跳音伴奏,李艺率弹奏出的装饰音群如蜻蜓点水般的触键,琴弦发出的高音音色轻盈如气泡炸裂、发出仿佛是香槟杯碰撞的“啵”声。
进入B段复调眩晕的赋格,右手同时演奏高音区颤音与中声部对位旋律。
高声部摇晃出不稳定的摇晃醉态音效,左手低声部则是浑浊的低音轰鸣,她踩着半踏板制造朦胧酒雾效果,恍惚间生出了在刀尖上起舞的悲怆和畅快,疼痛破碎的光斑在她指尖浮动,营造出迷离而又热烈的氛围。
音符交织间,如同是与阔别许久的友人再度重逢,她的触键指法愈发灵动肆意,紧接着就是一连串华彩段的炫技——
右手黑键刮奏如玻璃杯碎裂声一般尖锐,配合左手减七和弦砸奏演绎出瞬间收放的爆破感,双手交叉琶音,仅靠手指爆发力与精准度便实现了如刀刃般的音粒。
像把灵魂撕裂后又重新拼凑,每一针都是清醒的血迹斑斑,在琴键上洇出暗红的音色。
第三次主题赋格响起,左手横跨半个钢琴的十六度大跳,音色继而从辉煌转为阴暗,她的身体微微后仰,额间颈后渗出了汗水,可脸上那抹对触键音色牢牢掌握的自信确是那样的肆意明亮。
高音区的颤音不再明亮,而是带着毛边的、颤抖的尾音。
大片不规则和弦落下,制音踏板被彻底放开,钢弦在空气中自由震动,像是一道被撕开的深渊,让她这半年多以来所有的压抑与克制全在这一刻的寂静与轰鸣中交织。
直到琴音消散,音色归于沉寂,她的身体仿佛被抽空一般,坐在琴凳上无力地低垂,指尖死死抠着掌心,如同攥紧了看不见的灰烬。
汗从她的下颌跌落,她倒吸着凉气感受着身体不受控制的震颤,过了许久后才直起身,看向被大段炫技震惊已然失语的权至龙,瞳眸明亮——
那是一双幸存者的眼睛。
权至龙:“…………”
你有这样的水平倒是早说啊!
眼见权至龙鼓着掌嘴里还在“哇!大发呀——!”地感叹,李艺率将颤抖着的手指背到身后,点着头对权至龙矜持一笑:“还好吧,其实也不算非常难,你练个十年应该也可以做到。”
权至龙:“……这个时候就给我好好接受夸奖别再装模做样了!”
*
这天傍晚结束钢琴练习后权至龙还在回味着刚刚的震撼,随后向李艺率问出了一个令他倍感疑惑的问题。
“虽然我对钢琴演奏了解不多,但是也能听出来你弹得实在是非常好啊,完全是专业级别的演奏!为什么不继续弹下去啊,难道不会觉得可惜吗?”
他的神情很认真,像是发自内心认可并疑惑,眼里带着熟悉却又不相似的惋惜,让李艺率的情绪被拉走很远,又回到了柏林那个凛冽的冬日——
无声的呜咽堆叠累积又轰然倒塌,了无痕迹。
只有她身体内这场永不停歇的暴风雪,为恒久的时间积了一层寂静的霜。
她的指尖触摸琴键,沉默一会后才合上琴盖,垂下眼睑淡淡道:“放弃这种事情又不需要什么理由。”
“因为不想弹了,所以就这么做了。”
“反正我也没那么喜欢钢琴。”
权至龙:“…………”
听到她的回答,权至龙愣住,好半天回过神来才用一副痛心疾首的眼神看向李艺率,眼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竟然是因为这种简单到荒唐的原因吗?
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着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优秀天赋啊?!
*
看着权至龙急匆匆赶去公司打卡跑腿小弟的背影,李艺率打开电视,等着司机来接。
她心不在焉地切换影碟模式,播放她最近没看完的动画片,思绪却早已远远飞走,直到司机给她打电话,手机发出的震动才让她恍惚回过神。
电视机屏幕上,真嗣懦弱茫然地蜷缩在电车一角,目光空洞,机械性地重复着台词。
“不能逃避……不能逃避……不能逃避……”
“但是……逃避也没什么不好的吧……”
少年真嗣软弱的尾音撕裂出仿佛能穿透屏幕的声音——
电视机蓝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将睫毛的阴影拉得很长,像两排囚笼的铁栅。动画的光影在她瞳孔里明明灭灭,将那张虚构的脸庞与记忆的轮廓重叠。
天空响起一声闷雷。
动画里的少年还在重复着台词,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
李艺率突然抓起遥控器按下暂停键,在静止的画面里形成一道倒透明的伤痕。
要下雨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