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朝堂风云,李瓶儿入局 (第1/2页)
蔡府
偏厅内,沉水香、龙涎香混着新点的沉檀,烧得浓烟馥郁,几乎凝成实质,在昏惨惨的烛火里盘旋。
那烛台俱是赤金打造,蟠螭盘绕,烛泪堆迭如脂膏,映得满室流光,却暖不透那股子砭人肌骨的阴寒。
供桌中央,一方紫檀阴刻填金的灵牌森森矗立,“先妣蔡门陈氏孺人之灵位”几个字,金灿灿地刺人眼目。
牌前供着时鲜果品。
三炷顶级的龙涎线香青烟细细,袅袅地向上爬,非但驱不散寒气,倒似给这金玉满堂的阴冷添了层奢靡的幔帐。
蔡京裹着件玄色锦缎直裰,那料子却是寸缕寸金的缂丝,暗纹在烛光下流水般浮动。
他身子歪在铺了厚厚紫羔皮的紫檀圈椅里,那椅子扶手雕着繁复的云纹,椅背嵌着整块温润的羊脂白玉。
他人活似一摊软泥陷在皮毛里,眼皮子耷拉着,捻弄着一串油润冰浸的伽楠香珠,颗颗都有拇指盖大小,隐现金丝。珠子在他指缝间无声地溜滑,偶尔“咯”地轻碰一声,在这死寂里,脆得人心头突地一跳。
昏黄烛光泼在他那张老脸上,沟壑纵横,一半明晃晃,一半暗沉沉,活脱脱庙里那剥了金漆、裂了缝的泥胎菩萨,透着股说不出的阴鸷。
蔡攸一身素白孝服,刚在生母灵前叩拜起身。他面皮清癯,眉眼倒有六七分随了老子,只是嘴角总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峭,像结了层薄冰。他掸了掸膝头——其实半点灰星也无,抬脚便要退下。
“站住。”蔡京的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子割在布上。
蔡攸脚步一顿,并不回头,只侧过半边脸来。烛光正正打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一道刀锋似的阴影,割裂了半张面孔。
“今儿是你娘忌日,你倒有这份闲心!”蔡京眼皮子微微撩开一丝缝,“跑去给童贯那没根儿的阉竖摇旗呐喊?官家跟前,你附议得可真叫一个响亮!”
厅里空气登时冻住了。几个侍立的小厮、丫鬟吓得缩了脖子,大气不敢喘,恨不得把身子嵌进那冰冷的粉墙缝里去。
蔡攸缓缓转过身,脸上那点子装出来的恭敬,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层冰壳子似的嘲讽。他喉间滚出一声低笑,又冷又尖,在这死寂的灵堂里格外扎耳:
“父亲大人此言差矣。”
他往前踱了两步,眼风先扫过供桌上母亲的牌位,再落回蔡京那张老树皮似的脸上,慢悠悠道:“儿子…不过是顺着父亲大人的心意行事罢了。”
“童贯举荐郑佑,您老金銮殿上一锤定音,驳了回去,力捧郑居中…”他顿了顿,嘴角那丝冷峭更深了,
“儿子紧随父亲骥尾,附议附和,难道不是…尽孝尽忠之道?这…不正是父亲您,日日夜夜耳提面命,教导儿子的‘识时务’、‘知进退’么?”最后那几个字,他咬得又重又慢,字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尖。
蔡京捻着香珠的手指猛地一紧,枯瘦手背上青筋如蚯蚓般暴凸起来。那串冰凉的伽楠珠子在他指间发出一声刺耳的“咯嘣”脆响。
浑浊的老眼死死钉在蔡攸脸上,仿佛要穿透他那层冷峭的皮囊,看清里面到底盘踞着怎样一条毒蛇!
“你…!”蔡京喉咙里滚过一声浑浊的痰音,气息有些不稳,“你这是在怨我?”
“儿子不敢。”蔡攸微微躬身,姿态看似恭谨,眼神却锐利如刀锋,“儿子只是好奇,父亲您翻云覆雨的手腕,究竟是为了蔡门百年基业,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他顿了顿,目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有些东西,攥得太紧,未必是福。不是你的,强留在身边,看着…也未必顺眼。不如…物归原主?”
“混账东西!”一声怒喝炸响。却是侍立在蔡京身侧的四子蔡绦。他指着蔡攸厉声道:
“大哥!你怎敢如此悖逆!在诸位先人灵前,对父亲口出狂言!你眼里还有没有祖宗!还有没有纲常伦理了!”
蔡绦素得蔡京偏爱,此刻热血上涌,恨不得扑上去撕了这忤逆兄长。他身上的锦缎袍子都因激动而簌簌抖动
“嗳哟!四弟!我的好四弟!”站在蔡攸稍后位置的三子蔡翛慌忙抢上一步,圆润的身子灵活地插在两人中间,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翡翠扳指的手虚虚地去拦蔡绦那激动挥舞的胳膊,脸上堆满了急出来的油汗。
他生得圆润些,眉眼间带着几分和事佬的机敏,忙打圆场道:“大哥!四弟!亲兄弟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都少说两句!少说两句成不成!”
父亲年事已高,龙马精神也经不起这般动气啊!”他转向蔡京,声音放得又软又急:“父亲息怒!大哥他…他必是连日操劳,心神恍惚,才口不择言!您老消消气,万勿伤了贵体!”他又朝蔡攸使眼色,“大哥,快给父亲赔个不是!”
蔡攸却像没听见,只冷冷地看着蔡京,嘴角那抹讥诮愈发明显。蔡翛的劝解,在他听来,不过是火上浇油。
蔡京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圈椅的扶手,指节发白。
他浑浊的目光在蔡攸那张充满怨毒与挑衅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掠过蔡翛焦急的面孔,最后落在蔡绦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
“滚…”蔡京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低沉,“都给我滚出去!别在这里…扰了清净!”
他猛地闭上眼,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整个人更深地陷进那张铺满貂绒的圈椅里,只剩下捻着香珠的手指,还在微微地、神经质地颤抖着。
蔡攸闻言,脸上最后一丝表情也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漠然。他对着母亲的牌位方向,拱了拱手,转身便走,紫袍下摆带起一阵阴冷的风。
蔡翛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终究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无奈地摇摇头,也躬身退下。
只有蔡绦,依旧气恼地瞪着蔡攸离去的背影,又担忧地看着闭目不语的父亲,这才退了下去。
供桌上,陈氏孺人的牌位在烛火跳动下,显得格外孤清。
蔡京依旧深陷在貂绒圈椅里,闭着眼,瞬间恢复如古井无波。
一阵极轻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蔡府大管家翟谦躬着身,声音压得极低:
“老爷,您吩咐的‘蟹黄毕罗’,厨下已得了,用的是今晨快马送来的活蟹,只取那黄澄澄、油汪汪的膏腴,裹了上等雪花粉皮,用老母鸡吊的清汤煨透,底下垫着滚烫的太湖石子,盛在银煨炉里温着,火候拿捏得一丝不差。那鲜气儿…一丝儿没跑,您看…是这会儿就着热乎气享用,还是…稍待片刻?”
蔡京捻珠的手指蓦地停住。
他缓缓睁开眼,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那蟹黄的鲜香已钻入鼻端,声音也恢复了惯常的、带着点慵懒的腔调:
“嗯…端来吧。闹了这一场,倒真有些饿了。”他顿了顿,眼皮微抬,目光锐利如针,直刺翟谦,“我那逆子是出府了?还是往‘落梅轩’见那女人去了?”
翟谦头垂得更低,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回老爷,大公子出得厅门,脸色铁青,脚步不停,径直出了府门,翻身上了马,往…枢密院的方向去了。并未…并未去那处。”
他话语里不带丝毫情绪,却精准地传递了信息,将蔡攸的去向、情态、决绝,一丝不差地刻了出来。
蔡京闻言,枯槁的嘴角竟向上扯动了一下,牵出一个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弧度,似笑非笑,似嘲非嘲,最终化作一声低低的喟叹:“呵…倒还算他…有些出息。”
这话语里,竟掺杂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近乎于“欣慰”的意味,却又冰冷得如同腊月屋檐下的冰溜子,毫无温度。。
翟谦默然垂首。
他侍奉蔡京数十年,从龙潜之时到权倾天下,深知这位老相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也隐约窥见这父子间深不可测、血淋淋的仇隙根源。
他终是忍不住,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贴着地皮爬行的阴风,带着真切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老爷…老奴斗胆,心中实在有些…淤塞难解。就算要行那‘鸡蛋不放在一个篮里’的万全计较,您与大公子…何不私下里商议停当,演一出父严子逆的戏码给外人瞧?岂不更稳妥,更少伤筋动骨?”
“何苦…何苦真的结下这般不死不休的死仇?大公子他…毕竟是您的嫡亲骨血”
翟谦的话语里带着真切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哼!”蔡京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浑浊的老眼里寒光乍现。他捻起一粒香珠,在指尖用力一掐:
“商量?演戏?”他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刺骨的讥讽,
“朝堂上那些魑魅魍魉,眼珠子都是淬了毒的!父子情深?做戏?瞒得过童贯那老阉狗?瞒得过梁师成那笑面阎罗?还是瞒得过官家身边那些无孔不入的耳目?”
他微微前倾,枯瘦的身躯仿佛蕴藏着巨大的压迫感,一字一句:
“要瞒天过海,就得假戏真做!就得真刀真枪!就得让所有人都深信不疑,我蔡京与蔡攸,已是势同水火,不死不休!”
他眼中掠过一丝对儿子近乎冷酷的欣赏,“更何况…你以为他自己,就甘心只做一枚棋子?他骨子里流着我的血,那点不甘人下的野心,瞒得过谁?他太像我了…像得让我都心惊!”
蔡京的声音低沉下去,目光投向厅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重重府邸:
“我如今…坐在这万人之上的位子,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翟谦啊,你难道不知?自古以来,这等高位,便是悬首东市的断头台!是抄家灭族的聚魂幡!不知多少双眼睛,等着我蔡家从云端跌落,摔个粉身碎骨,好扑上来分食血肉,连骨头渣子都嚼碎了吞下去!”
他枯槁的手指猛地攥紧了香珠,指节泛白:
“至于那女人…呵!男子汉大丈夫,沉迷一个妇人,能有甚出息?不过是裤裆里那点没出息的勾当!既如此…老夫索性夺了过来!成全他做个‘痴情种子’!也成全他站在我的对面!让他去争!去斗!去恨!让他这满腔的邪火,都冲着老夫来烧!”
“若真有那大厦倾覆、满门尽墨、鸡犬不留的那一天…他蔡攸这一支,便是因‘与父不共戴天’而得以侥幸存续的火种!蔡家的香火…祠堂里的祖宗牌位…总得有人续下去,有人…跪着磕头!”
他顿了顿,嘴角那抹冷笑再次浮现,带着一种将天下人、至亲骨血都玩弄于股掌的阴鸷快意,如同盘踞在尸堆上的秃鹫:
“况且…朝堂这潭死水,若只有我蔡京一人搅动,岂非太过无趣?总得…给童贯、给梁师成、给那些躲在阴沟暗角里的鼠辈们…添几块上好的磨刀石,加几把泼了油的干柴!让这火烧得更旺些,把水搅得更浑些!这戏台子…唱得越热闹,敲锣打鼓的声响越大,才不枉老夫…在这台上,粉墨登场,唱了这一辈子!”
翟谦听得脊背发凉,冷汗如同冰冷的蚯蚓,涔涔而下,瞬间浸透了中衣,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他终于明白了老相公那深不见底、冰冷刺骨的算计——以父子为仇雠为障眼法,以自身为靶子吸引明枪暗箭,为家族存续埋下最冷酷也最无奈的一线生机,甚至将亲生儿子的野心与怨恨,也当作搅动朝局、消耗对手的棋子与柴薪!
这份狠毒与远虑,令人骨髓生寒。
“老爷…深谋远虑,老奴…明白了。”翟谦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深深躬下身,再不敢多言一句。
何府。
暖阁内,兽炭在鎏金火盆里烧得正旺,烘得满室燥热,却驱不散何执中何宰相眉宇间那层化不开的阴郁和腿上透骨的寒痛。
他裹着厚厚的紫貂裘,歪在一张铺了波斯绒毯的贵妃榻上,一条腿屈着,膝盖以下盖着锦被,另一条腿却伸在外面,裤管高高卷起,露出枯瘦如柴、青筋虬结的小腿和肿胀发亮的脚踝。
“蔡元长…哼!”何执中啜了一口滚烫的参汤,浑浊的老眼盯着跳动着力不从心的疲惫,“愈发跋扈!东南的花石纲,他蔡家的手伸得比运河还长!童贯那阉竖,如今也敢在枢密院指手画脚,视我等如无物…咳咳…”一阵急咳打断了他的抱怨,脸色憋得通红。
王黼侍立榻前,闻言立刻躬身,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同仇敌忾和忧虑:“恩相息怒!蔡、童之辈,不过是仗着圣眷一时猖狂,终究是沐猴而冠,难登大雅!恩相您才是朝廷柱石,社稷肱骨!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何执中那条裸露的、微微颤抖的寒腿上,带着十二万分的痛惜,“只是恩相这老寒腿…唉,这天气一变,便如此折磨人,学生看在眼里,真是心如刀绞!”
他边说边极其自然地矮下身,小心翼翼地捧起何执中那只冰凉肿胀的脚。一股混合着浓烈药膏味和溃烂的气息扑面而来。
王黼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将那只脚轻轻放在自己跪地的膝上,用一方温热的、浸透了活络药油的细棉帕子,仔细地擦拭着脚踝处渗出的粘腻药膏。
“恩相受苦了。”王黼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体贴,“学生知道您这腿疾,寻常推拿郎中都不得法,力道不是轻了就是重了,反倒添痛。”
他双手覆上何执中冰冷的脚踝,指关节微凸,力道由浅入深,不疾不徐地揉按起来。
他手法确实精妙,指腹按压之处,一股温热酸胀之感缓缓透入,竟让何执中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了几分,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舒适喟叹。
王黼察言观色,心头暗喜,手上力道更见柔和,口中却似不经意地说道:“学生深知恩相之痛,日夜悬心。幸而…天可怜见,前些日子访得一人,于推拿导引一道,堪称国手,尤擅疏通寒痹经络。其手法之精妙,非言语所能形容,学生亲身体验过,当真是…妙不可言,如饮醇醪。”
何执中半眯着眼,享受着膝上传来的阵阵温热酸麻,漫不经心道:“哦?还有这等人物?难得你有心…改日唤来试试便是。”
王黼等的就是这句。他嘴角勾起一抹极隐秘的、带着献祭般痛楚与兴奋的笑意,声音却愈发恭谨恳切:“恩相容禀,此人…此刻就在府外候着。学生斗胆,已将其带来,想着恩相此刻正需,不如…就让她进来,先为恩相略解苦楚?”
他抬起头,眼神清澈,满是孺慕与关切。
何执中微感诧异,但腿上确实舒服了些,便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也罢,叫进来吧。”
王黼起身,走到暖阁门口,低声吩咐了一句。少顷,珠帘轻响,一女子走了进来。
女子走到榻前,盈盈下拜,声音清越婉转,如珠落玉盘:“民女雪娘,叩见何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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