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倒头就拜大官人 (第1/2页)
西门大官人捏着那张悬赏告示,指头尖儿在那“史文恭”三个字上狠狠捻了两捻,眼中精光一闪。
他侧过脸儿,嘴角噙着笑问那道:“贺哥哥,这史文恭并那个唤作瘌头三的泼皮破落户,现下锁在何处?”
贺大人堆起满脸熟络的笑,道:“西门老弟只管把心放回腔子里!你哥哥我岂是那等不知轻重缓急的夯货?你亲口吩咐下的要紧人物,哥哥我敢不上心?”
“那史文恭并那瘌头三,都锁在咱这军卫最底下那层‘铁阎罗殿’里!按老弟你的主意儿,分作两处黑牢关押,里三层外三层,铜浇铁铸也似,别说插翅,便是只苍蝇也休想钻出个缝儿来!”
他话锋一转,脸上便显出几分为难,搓着手道:“只是……眼下偏有几桩勾当,是那上头催命符也似的紧急军务文书,须得愚兄这老脸亲自画押处置,一时半刻竟脱不得身,无法亲自陪老弟走这一遭儿了,着实怠慢,休怪休怪!我让身边得力……”
正说着,暖帘子“哗啦”一挑,钻进一个人来。贺大人登时眉开眼笑,拍手道:“嗐!正说着解渴的,甘露就来了!”
来人一身武官常服,膀大腰圆,正是西门庆那做大舅哥的副千户吴镗。
吴镗先对着贺大人叉手躬身,唱了个肥喏:“大人安好。”
待转过身,瞧见大官人,那张黑黪黪的脸上立时绽开一朵油浸浸的笑花,透着骨子里的亲热与家常的熟不拘礼:
“哎哟喂,我的好妹夫!今儿是刮的哪阵仙风,把你吹到咱这腌臜军卫衙门里打旋儿来了?莫不是有甚紧要勾当,用得着哥哥这把老骨头?”
贺大人不等西门庆搭腔,便抢着道:“吴副千户来得正是巧宗儿!你妹夫要下咱那‘铁阎罗殿’,瞧瞧关在底下的两个要紧人犯。你便替我做个陪客,引着你妹夫下去瞅瞅,千万仔细在意,莫要闪失!”
吴镗闻言,黑脸上的笑容滞了一滞——他这承袭来的虚职副千户,军卫里许多机密勾当原也轮不到他摸着边。
只晓得自家这位上司前日带了百十号人马出去一趟,回来便报了个大大的军功,如今看来,竟和自己这手眼通天的妹夫大有干系!
他心头电转,面上却不敢怠慢,忙又抱拳躬身:“是!卑职领命,大人放心!”
转向西门庆笑道:“妹夫,这边请。”
贺大人自去处置他那堆军务。
西门大官人便与吴镗并肩踱出暖阁。
外头初冬寒气,被那丈八高的青砖墙一夹,更觉侵肌砭骨。
二人沿着落了层薄霜、滑不溜秋的青石回廊,一路往后头那阴森森、透着一股子霉烂血腥气的牢狱方向行去。
吴镗将两只糙手拢在嘴边,“哈”地呵出一大团白气,又在冻得发红的手掌上使劲搓了几搓,咧嘴笑道:
“这天老爷!说翻脸就翻脸,冷得人骨头缝里都钻风!哪比得妹夫府上,那地龙烧得滚烫,暖阁里怕是只穿件单衣也嫌热。”
“啧啧,咱们这破衙门,四处漏风,冻煞个人!月娘妹子在家可好?前些日子愚兄还念叨着要去瞧瞧她哩。”
大官人听了,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貂裘那油光水滑的袖子口,应道:“她好着呢,里里外外操持得井井有条,常在我耳边絮叨,惦记着你和二舅哥两个。”
他语气里掺着几分家常的亲热,又隐隐透出点当家人的埋怨:
“我说大舅哥,你们哥俩,如今都在清河县这巴掌大的地方讨生活,说远能远到天边去?怎地倒像那断了线的鹞子,十天半月也难见个踪影?”
“月娘那性子,你是晓得的,嘴上不说,心里头可没少打转儿。常跟我嘀咕,娘家这两个亲兄弟,也不知整日价忙些甚么营生,连个面儿也稀罕了!”
“前日还跟我商议,说等这天儿再冻得结实些,要整治几桌上好的席面,专请你和二舅哥过去,咱们热热闹闹吃几盅酒,暖暖肚肠,也好好叙叙骨肉情分!”
吴镗听了这话,脸上那笑便有些挂不住,讪讪的,忙不迭道:
“哎哟哟!该打!该打!实是愚兄的不是!衙门里杂七杂八的勾当缠得人脱不开身,家里头那个不省事的婆娘,又三天两头地作耗,闹得人头昏脑胀……唉!倒叫妹妹悬心了!改日!改日定当登门,给妹子磕头赔罪!”
他嘴里打着哈哈,脚下步子却不敢停,只在前头引路。
大官人心中雪亮。自己这个大舅哥,到底还晓得些礼数脸面,总觉着收受了‘妹夫’不少体面厚实的亲仪,平时日子靠妹夫帮衬,却又没那本事置办相应回礼,心下既觉着亏欠,便索性少来走动,免得彼此面上难堪。
倒是自己那二舅哥,脸皮厚实得多,时常趁着自个儿不在府里,便溜去寻月娘,左一个难处右一个周转,变着法儿讨些银钱使唤。
一路引着大官人穿过几道铁锁森严、守卫瞪眼的厚重大门,空气中那股子混合着陈年霉烂、铁锈血腥、劣质炭火闷烧以及便溺臊臭的牢狱寒气,便如同浸了冰水的烂棉絮,一层重过一层地往人皮肉里钻,直砭骨髓。
“妹夫,到了。”吴镗的声音压得极低,在这地牢甬道里嗡嗡地荡着回响,“里头腌臜得紧,气味冲鼻,千万留神脚下,湿滑得很。”
门一打开,一股子混杂着浓重血腥、腐尸恶臭、尿臊冲天以及呛人炭火烟气的阴寒恶风,劈头盖脸地猛扑出来!
牢内更是昏暗如墨,只在极深远的墙角下,点着一盏如鬼火般飘摇不定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不知何处钻来的阴风里疯狂摇曳,将壁上、地上的人影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蠕动,恍若幢幢鬼影。
吴镗引着西门庆,曲曲折折,钻到那牢狱最深处一间腌臜所在。昏惨惨一盏油灯下,只见一人蜷作一团,缩在那薄薄一层霉烂稻草堆里。
身上那件单布囚衣,早已稀烂,辨不出颜色,只被暗红的血痂、乌黑的污秽糊得一片狼藉,腥臊之气直冲人脑门。
细看那人,头发稀疏,露出几块癞痢疤,甚是腌臜。脸面青紫肿胀,眼眶乌黑如锅底,嘴角裂开,一只耳朵也似少了半拉,糊着些黑乎乎的药膏,活脱脱是个没腌透的酱瓜模样。不是那泼皮癞头三,却是哪个?
猛听得铁链“哗啦”一响,癞头三浑身一抖,费力睁开那肿得只剩一丝缝隙的眼泡儿。
待觑清牢门外立着的人影,尤其借着昏光,看清西门大官人那张似笑非笑、皮里阳秋的脸时,他那肿胀的瞳孔猛地一缩,喉间“嘶啦”一声,倒抽一口冷气。
身子挣命想往后缩,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倒似那抽了筋的癞狗。
西门大官人怀好整以暇地隔着碗口粗的木栅栏,上下打量着这摊烂泥也似的泼皮,嘴角微微向上一勾,慢悠悠开了金口,话音儿里带着三分戏谑:
“嗬,癞头三!几日不见,你倒出息了,怎地钻到这‘好’地方,弄出这般体面行藏来?还认得我么?”
癞头三惊疑不定,一双浑浊眼珠死死钉在大官人脸上,肿得油亮的嘴唇翕动半晌,喉咙里挤出嘶哑破碎的声音,犹犹豫豫道:“你…你是……清河县张大户家的……不…不……”
陡然间,他眼中恐惧如泼墨般洇开,声音拔高,破了腔调,带着魂飞魄散的骇然:“你!你是……你就是西门庆!西门大官人哪!”
“哈哈哈!”大官人像是听了天大的趣事,发出一阵短促的冷笑:“倒好!你这狗才,还不算蠢!”
癞头三这一惊,真个是三魂荡荡,七魄悠悠!
也不知哪里生出一股蛮力,“扑通”一声,竟从那烂草堆里滚跌下来,额头“咚咚咚”如捣蒜也似,重重磕在那冰冷刺骨的青石地上,带着哭爹喊娘的嚎腔:
“大官人!西门大官人!饶命啊!小的真真瞎了狗眼!猪油蒙了心窍,合该天打雷劈!竟敢冒犯您老人家虎威!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一万遍!求大官人开开天恩,饶小的一条狗命吧!当个屁,把小的放了吧!”
他哭嚎着,不顾浑身伤痛,只一味狠命磕头,额上皮开肉绽,新血混着旧污,顺着那腌臜脸面流到嘴角,更添十分狼狈不堪。
西门庆脸上那点子笑意,倏地淡了,眼中却凝起一层寒霜。
他向前踱了半步,官靴尖儿几乎抵着那粗木栅栏,声音不高,却似冰棱子刮过石面,带着一股子透骨的寒气:“饶命?呵,爷且问你,我那八百两雪花也似的官银呢?都喂了哪几条没眼色的野狗了?”
瘌头三唬得浑身一激灵,筛糠也似抖着,哪敢有半分隐瞒,竹筒倒豆子般哭嚎出来:“大官人!小的不敢扯谎!那八百两……实实是……团练杨大人……他…他老人家拿了大头,三百两整!剩下的五百两……小的义父分润了二百两,小的……小的自个儿只落得一百两遮羞……还…还有二百两,按人头,散给那日动手的几十个没王法的泼才了……”
“杨大人?”西门大官人淡声重复,眼皮子撩了撩,嘴角似有若无地撇了一下:“你是说杨大人他也掺和了这没本钱的剪径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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