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雨:酸蚀之泪与缠绕指骨的绿痕 (第2/2页)
酸雨落在背上的感觉,比被烧红的烙铁烫还要可怕。工作服像黄油一样融化,露出底下黝黑的皮肤,那些常年劳作留下的肌肉线条此刻成了酸雨的靶心。剧痛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穿透皮肤,扎进脊椎,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脂肪在溶解,筋膜在碳化,甚至能听见肋骨被腐蚀的 “沙沙” 声。意识开始模糊时,他想起二十年前,小满第一次给他缝补衣服,她的针脚歪歪扭扭,像田垄上的麦茬,可那时她的手指是暖的,不像现在雨水中的冰寒。
“爸 ——!”
芽芽的尖叫像一把生锈的锥子刺破雨幕。拓艰难地睁开眼,看见女儿拖着那条吱呀作响的机械腿,正用膝盖在地上爬行。她的钛合金义肢在酸雨中冒着白烟,关节处的润滑油被腐蚀成了黑色粘液,可她怀里却紧紧抱着一口厚铁锅 —— 那是家里唯一能用的炊具,边缘还沾着上次熬滤粥时的钴蓝色残渣。
“芽芽!回去!” 拓想吼,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他看见女儿猛地站起来,机械腿 “咔嗒” 一声卡在了某个角度,她就这样单腿站立着,用尽全身力气将铁锅举过头顶。
铁锅罩在拓背上的瞬间,发出了震耳欲聋的 “滋啦” 声。酸雨像热油一样泼在铁锅上,密密麻麻的响声汇成一片,锅底的铁锈在强酸中迅速剥落,露出银灰色的铁皮。拓能感觉到滚烫的雨珠透过铁锅的细缝渗进来,砸在他溃烂的皮肤上,但更多的热量被铁锅挡在了外面。昏黄的天光透过锅底被蚀出的细小孔洞,在他血肉模糊的背上投下点点光斑,那些光斑随着女儿的颤抖而摇晃,像暴雨夜空中垂死的星辰。
“别松手……” 拓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感觉到左手掌心压着的麦苗还在微微颤动,那是生命在绝境中的搏动。芽芽的机械义眼贴在他的耳边,发出细微的电流声,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那只手很烫,带着少女的体温,与他背上的灼痛形成奇异的对比。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
就像它来时一样突然,墨绿色的云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抽走,露出铅灰色的天空。酸雨蚀过的地面泛着诡异的虹彩,像一片凝固的、有毒的湖泊。村庄里一片死寂,只有偶尔传来的、金属被腐蚀的 “咔嗒” 声,证明这里曾有过生命。拓趴在地上,后背的剧痛已经麻木,变成了沉重的钝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里腐烂的气息。
芽芽的铁锅掉在了一边,锅底已经被蚀穿了一个大洞,像只破掉的月亮。她趴在拓的身边,机械义眼因为进水而彻底熄灭,钛合金手指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沾着他背上蹭下来的血肉。
拓缓缓抬起左手。掌心的皮肤早已被酸雨蚀烂,露出底下森白的指骨,那些被腐蚀的血肉像融化的蜡一样挂在骨头上。可就在这片狼藉中,他看见了令自己心脏骤停的景象 —— 那株 “守望者” 麦苗的根须,不知何时穿透了他掌心的皮肉,细如发丝的白色根须缠绕在他的指骨上,像最温柔的银色锁链。根须的顶端泛着淡淡的荧光绿,正一点点渗入他的骨髓,带来奇异的、微麻的暖意。
他转动手指时,一滴浑浊的雨水从麦苗残存的叶片上滚落,坠在他的手背上。借着重新聚拢的微光,拓看见了那滴雨水中的东西 —— 无数个只有针尖大小的、闪烁着荧绿色光芒的纳米机器人。它们像一群有序的萤火虫,在雨水中缓缓游动,聚集在根须与指骨接触的地方,然后一个个钻进根须的维管束里,在那里分裂、增殖,形成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结构精妙的网络。
这些纳米机器人…… 是来自哪里?是 “守望者” 麦种本身就有的?还是这场酸雨中隐藏的秘密?
拓握紧了手,任由那些根须更深地缠进指骨。掌心的暖意顺着血管蔓延,流过肘关节,涌向心脏,在那里与放射性尘埃带来的灼痛交战。他低头看向田垄,那些被酸雨浇过的土地上,竟有无数细小的绿芽正在破土而出,像星星点点的萤火,在赭红色的锈土上蔓延开来。
远处的反应堆残骸依旧矗立,像沉默的巨人。但拓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铁犁与芯片的战争或许尚未结束,但种子已经在他的骨血里扎了根,而雨水中带来的,可能不是毁灭,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新生。
他缓缓站起身,背上的剧痛让他踉跄了一下,但握着麦苗根须的左手却异常稳定。芽芽的机械义眼虽然熄灭了,可她的嘴角还带着一丝微弱的笑意。拓弯腰抱起女儿,将她护在怀里,然后一步步走向那片正在泛绿的田垄。
天空中,墨绿色的云层彻底散去,露出一角灰蓝色的天幕。那是十年来,拓第一次看见云层之外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