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村人》 (第2/2页)
“李爷爷”。 小俊走过去,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还记得我吗?我是小俊,老刘家外孙,小时候您给我看过病。”
老村医缓缓地、极其费力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小俊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在辨认一件年代久远的物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记得,城里读书的那个娃” 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
“李爷爷,” 小俊开门见山,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回来喝二柱喜酒,看到小龙了。我我想问问小龙的事。”
老村医浑浊的眼珠猛地一缩,像被针扎了一下。他迅速低下头,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那沉默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小俊几乎喘不过气。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老人才发出一声悠长、沉重得如同叹息的“唉”,然后缓缓摇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都过去了,陈年旧事别提了,别提了”
“李爷爷!” 小俊的声音不由得提高,带着恳求和坚持,“我想知道真相!他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他身上的烂疮,那到底是什么?求您告诉我!”
老村医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膝盖里。他依旧摇头,反复念叨着:“傻孩子,糊涂啊,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知道了是祸害”
小俊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是半瓶他从城里带回来、原本打算送给二柱父亲的廉价白酒。他拧开瓶盖,一股浓烈的酒精味弥漫开来。他将酒瓶递到老人面前:“李爷爷,天热,您喝口解解乏。就告诉我一点,一点点就行,好吗?我心里堵得慌。”
老村医枯槁的手指颤抖着,犹豫地伸向酒瓶。他接过去,仿佛那是某种救命稻草,仰起脖子,猛地灌了一大口。劣质白酒的辛辣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浑浊的眼泪顺着深深的皱纹淌下。酒精似乎暂时驱散了他眼中的阴翳,也撬开了他紧锁的心门。他眼神变得有些迷离,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山峦,喃喃自语,声音如同梦呓。
“那不是病” 他摇着头,重复着,“是‘引’是‘引’啊,把村里的‘脏东西’‘晦气’‘灾祸’都‘引’到他身上去,让他一个人‘吃’下去”。
“大家伙儿都怕啊,怕得不行,怕那没来由的怪病,怕牲口一夜死绝,怕地里颗粒无收,怕日子过不下去,怕死,怕得要命啊” 老人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切的、源自骨髓的恐惧,身体也跟着微微发抖,“只能让他‘吃’下去,让他‘守着’挡着,这是唯一的法子”
“他爷爷是好人啊,厚道人,读过书,明事理,他一开始拼了命地护着,跟村长吵,跟族老闹,像头护崽的狮子” 老人的眼中泛起一丝浑浊的泪光,“可有什么用?看着村里接二连三出事,看着别人家的孩子也起了红点,高烧,他他最后没法子了啊,不认也得认,这是‘规矩’,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选人看‘命格’,小龙他命格太‘硬’,命不好啊”
老人的话语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夹杂着浓重的乡音和酒精的麻痹,像一堆破碎的、染血的玻璃渣。但小俊听懂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将他之前模糊的猜测彻底砸成了冰冷、残酷、令人窒息的事实!这不是天灾,不是意外!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由集体的恐惧和自私驱动的人祸!整个村庄的懦弱、愚昧和对灾祸的无限恐惧,共同将那个曾经阳光灿烂的、无辜的孩子推上了祭坛!而小龙的爷爷,那个深爱着孙子的老人,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与绝望中,最终在“守护全村”和“守护至亲”之间,被无形的、名为“规矩”和“多数人”的巨轮碾过,选择了痛苦的妥协。这妥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将小龙彻底钉死在“守村人”位置上的最后一道枷锁。
接下来的几天,小俊像一个幽灵,沉默地游荡在村庄里,目光却如同探照灯,死死锁定在那个角落的身影上。他观察着小龙的行动轨迹:每天清晨,当第一缕灰白的天光刺破黑暗,小龙便会准时出现在枯死的老槐树下,静静地坐着,面朝村庄,一动不动,如同与枯树融为一体,直到日上三竿。黄昏时分,他会沿着村道蹒跚而行,在垃圾堆、臭水沟旁,捡拾村民丢弃的死鸡、烂菜叶、发霉的食物,默默地抱回他那破败的院子,堆在墙角。那堆腐烂的东西,在夏日的炎热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吸引着成群的苍蝇。
一次,张木匠家那个七八岁的淘气小子爬树掏鸟窝,不慎摔了下来,小腿骨折,疼得哭天抢地。当天下午,小俊就发现小龙蜷缩在老屋的角落里,浑身滚烫,发起高烧,意识更加模糊。更令人心惊的是,他胳膊上那些暗紫色的溃烂斑块,如同获得了邪恶的生命力,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爬上了他干瘦的脖子,脓血渗出,散发着更加浓烈的腐败气息。
小俊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窟。他不再有任何怀疑。小龙,这个被剥夺了神智、被剥夺了人生的孩子,真的在用他那残破的躯体和灵魂,作为容器,吸收、承载着这个村庄所有的“厄运”。每一次或大或小的灾祸降临,都会以成倍的痛苦和生命力流失,反馈到小龙身上。他像一个活着的、不断被消耗的“人柱”,沉默地承受着整个村庄的恐惧之重。村民们那“丰盛”的喂养,那刻意的隔离,那集体的沉默,都是为了维系这个血腥而古老的“传统”,确保这个“容器”能继续运转下去,直到被彻底榨干、耗尽。
真相如同冰冷的毒液,渗透了小俊的四肢百骸,带来的是灭顶的愤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胸中翻腾着咆哮的怒火,想要冲进人群,撕开他们伪善的面具,将血淋淋的真相砸在他们脸上!他想质问村长,质问那些族老,质问每一个沉默的村民,你们的心是石头做的吗?你们怎么能?!他想拉起小龙枯柴般的手,带他离开这个吃人的魔窟,逃离这个以“守护”为名的地狱!
然而,当他看着那些在田间劳作、在门口闲聊、在婚礼上推杯换盏的村民时,看着他们脸上那被岁月和辛劳刻下的、看似淳朴的皱纹时,看着他们眼中那深藏不露的、如同冬眠毒蛇般的恐惧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同时,他发现自己像被无形的蛛网层层缠缚,动弹不得。这不是某一个恶人的罪孽,这是整个村庄的共谋!是植根于愚昧、恐惧和生存本能深处的、一种集体无意识的献祭!他们用沉默、用冷漠、用那碗“丰盛”的饭菜、用那些刻意的回避,共同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小龙牢牢禁锢其中,也将自己包裹在一种畸形的“安全”里。任何试图打破这沉默、戳穿这秘密的行为,都将被视为对整个村庄生存根基的挑战,会立刻招致最强烈的敌意和排斥。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渺小,仿佛独自面对着一堵由无数沉默的、冰冷的石头堆砌成的巨墙。
一天下午,小俊骑着二柱的破自行车,往返了三个多小时,从镇上唯一的小卖部买回了一个东西,一个廉价的、色彩鲜艳的塑料小鸟哨子。那是他们小时候最喜欢的玩意儿,常常在老槐树下吹得震天响,互相追逐嬉闹。他走到小龙面前,再次蹲下身,将那个崭新的哨子递到小龙眼前,然后,他轻轻地、充满回忆地吹了一下。
“嘟——啾——” 清脆而略显单薄的鸟鸣声,在死寂的角落里突兀地响起,划破了沉闷的空气。
“石头,你看,是小鸟哨子!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最爱玩这个了!在老槐树下,你吹得比我响多了!” 小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充满了期待。
小龙依旧低着头,沉浸在他那无声的世界里,对哨音毫无反应。小俊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苦涩如同潮水般蔓延。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收回手时,奇迹发生了,小龙那只一直放在膝盖上、如同枯枝般僵硬的手,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接着,那只黧黑、干瘦、沾满污垢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生涩的、仿佛穿越了漫长时空的迟滞感,抬了起来,伸向那个鲜艳的哨子。
他的动作笨拙而缓慢,手指在空中停顿了几次,仿佛在进行一场艰难的战斗。最终,他的指尖触碰到了哨子冰凉的塑料外壳,然后,小心翼翼地、极其珍重地,将它握住了,紧紧地攥在了手心!
小俊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小龙的脸。
小龙的眼神依旧浑浊空洞,没有任何焦点。然而,就在他紧紧握住哨子的那一刻,小俊似乎看到,在那片浑浊的、死寂的黑暗深处,极其短暂地、如同幻觉般,闪过了一丝微弱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光芒,像一颗流星,在永恒的夜幕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划出了一道转瞬即逝的亮痕!
小龙把哨子凑到嘴边,嘴唇笨拙地含住哨口,腮帮子微微鼓起,用力吹了一下。没有声音。他体内似乎连吹响一个哨子的力气都被耗尽了。但是,他的嘴角,那两片干裂、布满污垢的嘴唇,却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
那是一个极其模糊、极其短暂的笑容,但它不再空洞,不再机械,它带着一丝困惑、一丝努力、一丝仿佛来自遥远记忆深处的、被唤醒的微弱回应,像一个被深埋地底的种子,在濒临腐烂前,挣扎着探出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嫩芽!
“小龙” 小俊的喉咙被巨大的酸楚和悲喜瞬间堵住,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他知道,那个曾经在阳光下奔跑欢笑的小龙,那个灵魂深处最纯粹的部分,并没有被彻底磨灭,它还在,在那被痛苦、黑暗和绝望层层包裹、吞噬的角落里,残存着一丝微弱的、属于“人”的光芒!这光芒虽然微弱如风中残烛,却比任何东西都更加珍贵,也更加令人心碎!
但这光芒,如同流星,转瞬即逝。小龙脸上的笑容很快褪去,重新恢复了那种死寂的麻木。他只是紧紧攥着那个哨子,仿佛那是他唯一拥有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物,重新低下头,一动不动,回到了那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永恒的沉默里。
日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中缓缓流逝。村里没有发生大的灾祸,田里的庄稼长势似乎也还行。村民们脸上的笑容似乎多了一些,言语间也多了几分轻松。但小俊知道,这平静的表象之下,是那个角落里的生命正在被无声地、持续地消耗。小龙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他走路变得更加蹒跚,需扶墙,身上的溃烂蔓延到脸上,触目惊心。
雨,是深夜突然砸下来的。不是温柔的淅沥,而是带着天穹震怒的轰鸣与惨白刺目的电光,将沉睡的村庄粗暴地撕裂。小俊被一声炸雷从不安的浅眠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披上单衣,赤脚走到窗边。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只有雨点疯狂抽打屋顶瓦片的声响,密集得令人窒息。
就在这狂暴的雨幕声里,一丝微弱、断续的**,如同濒死小兽的呜咽,顽强地钻进他的耳朵。小俊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凉透,那声音是小龙!
恐惧像冰锥刺穿骨髓,小俊甚至来不及穿鞋,猛地拉开门,一头扎进倾盆的雨帘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每一步都溅起浑浊的水花。他跌跌撞撞地冲向村尾那间摇摇欲坠的老屋。
门扉在风雨中无力地晃荡着,像一个空洞的叹息。风雨裹挟着湿冷,肆无忌惮地灌入屋内。借着窗外偶尔撕裂夜空的惨白电光,小俊看清了屋内的景象,一片狼藉,腐朽的霉味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腻的腥气扑面而来。小龙蜷缩在墙角那堆早已霉烂的干草上,身体因痛苦而剧烈地抽搐着。他的**微弱而破碎,被淹没在屋外的风雨声里。裸露的皮肤上,那些溃烂的伤口在电光下触目惊心,正渗出黄绿色的脓血,散发出死亡临近的气息。
“小龙!”小俊嘶喊着扑过去,伸手想抱起他。指尖触碰到小龙身体的瞬间,小俊的心猛地一沉,那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只剩下一把被病痛蛀空的枯骨。他颤抖的手抚上小龙的额头,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掌心,像一个即将燃尽的炭火。
“小龙!撑住!我这就带你去找医生!城里的医生!”小俊的声音带着哭腔,在空荡破败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凄厉。他试图将小龙背起,那轻飘飘的分量此刻却重逾千斤。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被几个沉默的身影挡住。村长和几个披着蓑衣的村民站在那里,像几尊刚从泥地里挖出来的石俑。雨水顺着他们的蓑衣滴落,在门槛内汇成一小滩浑浊的水。他们的脸隐藏在斗笠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只有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复杂目光,黏稠地缠绕在小俊和小龙身上。
“让开!”小俊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朝着门口嘶吼,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扭曲,“他快死了!你们没看见吗?!”
村长缓缓地摇了摇头,动作迟缓而沉重,仿佛脖颈上压着无形的巨石。他的声音低沉沙哑,穿透雨幕,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宿命般的疲惫:“没用的小俊。别折腾了,也别折腾他了。这是他的命数,打从他被选中的那天起,就注定了。”
“命?!”小俊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村长和那些沉默的村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血珠,“放屁!这是谋杀!是你们所有人!用你们的懦弱,用你们的沉默,一刀一刀把他剐死的!”
村民们依旧沉默。没有人辩解,没有人反驳,甚至没有人移动分毫。他们只是站在那里,任由雨水冲刷,像一堵冰冷、厚重、无法逾越的墙。他们的沉默不再是无声,而是一种震耳欲聋的宣告,一种比任何唾骂都更彻底的放弃,一种深入骨髓的冷漠。这沉默,比屋外的惊雷更令人肝胆俱寒,将小俊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碾碎。
那一夜,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小俊守在干草堆旁,小龙的**声如同风中残烛,越来越微弱,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像是生命在沙漏中滑落的最后几粒沙。小俊眼睁睁看着小龙胸膛的起伏渐渐微弱下去,看着那紧握着粗糙木哨子的手指,一根一根,极其缓慢地、失去了所有力气地松开。那只哨子,曾经吹响过多少被遗忘的、短暂而纯粹的快乐?如今,它无声地滚落在污秽的草堆里。小俊没有合眼,仿佛只要一闭眼,那微弱的生命之火就会彻底熄灭。黑暗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和小龙一同淹没。
第二天清晨,肆虐了一夜的暴雨终于停歇。一道惨淡的晨光,挣扎着从屋顶巨大的破洞里挤进来,像舞台上的追光灯,不偏不倚地落在小龙的脸上。那张曾经或许有过天真笑容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青灰色。他安静地躺着,再没有一丝痛苦的抽搐,嘴角甚至凝固着一丝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屈辱、所有的苦痛,似乎都在这一刻归于沉寂。
小俊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小龙的身体,冰冷、僵硬,像一块深秋河底的石头。他试图将小龙抱起来,那轻飘飘的身体此刻却沉重得让他双臂颤抖。
村民们再次无声地聚集在门口,像一群幽灵。他们看着草堆上那具小小的、被遗弃的躯体,脸上没有悲伤的泪水,没有哀痛的嚎啕。只有一种混杂着如释重负、难以言喻的愧疚以及更深沉恐惧的复杂情绪,如同浑浊的泥浆在他们眼中翻涌。那是一种卸下重负后的麻木,一种不敢直视自己罪孽的闪躲。
小龙的葬礼很简单。就在村口那棵虬枝盘错、早已枯死多年的老槐树下,草草挖了一个浅坑。没有棺木,没有纸钱,没有哀乐,甚至没有一句像样的悼词。小龙的身体被直接放进了冰冷的土坑里,覆盖上的,只有一把把粗糙、带着湿气的黄土。泥土落在小龙身上发出的闷响,是这场葬礼唯一的声响。小俊站在坑边,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滚烫地砸落在新翻的泥土上,成为这片死寂中唯一有温度的东西。他是小龙这短暂、悲惨一生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送葬者。
葬礼结束的尘埃尚未落定,小俊已默默回到自己那间同样冷清的小屋。他迅速地、机械地收拾着行囊,将几件简单的衣物塞进一个褪色的布包。这里的一切,童年的欢笑、田野的奔跑、溪水的清凉,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令人作呕的灰翳,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像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心脏。
二柱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搓着手,脸上写满了局促和欲言又止的挣扎。
“小俊”二柱终于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你别太恨村里人。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他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小俊的眼睛,那“没办法”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淬了毒的针。
小俊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他只是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地、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他出生、长大的地方。那些熟悉的屋舍、田埂、小路,此刻在他眼中都扭曲变形,如同怪物张开的巨口。他最后的目光,像冰冷的刀锋,扫过远处沉默的山峦和脚下这片浸透了小龙血泪的土地。
然后,他背起行囊,决绝地转身,迈开步子,再也没有回头。通往村外的土路泥泞不堪,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已经等在那里。车轮碾过泥泞,扬起一片浑浊肮脏的黄尘,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缓缓地、无情地遮蔽了身后村庄那模糊而丑陋的轮廓。小俊知道,脚下这条泥泞的路,就是他与故乡永诀的界限。他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吞噬了小龙、也吞噬了他所有温情记忆的地方。
面包车突突地驶离村庄,将那片窒息的土地甩在身后。车窗外,雨后的天空异常澄澈,阳光灿烂得刺眼,田野一片生机勃勃的翠绿。然而,这明媚的光景落在小俊眼中,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永远无法融化的冰。阳光灼烤着皮肤,却一丝一毫也暖不进他心里。那彻骨的冰凉,是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他带走的,哪里是什么乡愁?那是一个沉甸甸的、冰冷刺骨的真相,关于一个被献祭的孩童,关于一个村庄集体的沉默与合谋,关于人性最深处那令人绝望的深渊。他不知道这用无辜者生命换来的、虚伪的平静还能维持多久,他更不敢去想,当枯槐下的黄土再次被掘开时,下一个被推上“守村人”祭坛的,又会是哪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车轮滚滚向前,村庄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终缩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视野里,只剩下那棵枯死的老槐树,如同一个巨大的、扭曲的问号,又像一具指向天空的骸骨,孤独而固执地矗立在荒凉的土地上。它沉默地守望着这片被诅咒的土地,守望着黄土之下那个被遗忘的牺牲品,也守望着那些深埋在人心深处、永不见天日的秘密与深重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