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顺山庄》 (第1/2页)
2018年的盛夏,鸟市的空气燥热得让人窒息。阿俊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出火车站,熟悉的干燥热浪混合着汽车尾气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将他从深圳那个充斥着玻璃幕墙冷光与海风湿咸的梦境中拉回现实。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归家的踏实,也是面对未知前程的忐忑。
这个西北小城,是他的根。自小在普通工薪家庭长大,阿俊骨子里刻着鸟市人特有的倔强和独立。高考填志愿那会儿,父母想让他学师范或医生,图个安稳。他却把笔尖重重地戳在“工程造价”专业上,眼神坚定。“爸,妈,建筑行业是实打实的,靠技术吃饭,走到哪儿都不怕。” 他记得自己当时这样说,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凭借精准的算量和扎实的技术,为自己打拼出一片天地。那是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带着锋芒的自信。
大学四年,阿俊活得像一台精准运转的机器。图书馆、自习室、工地,三点一线。专业书被他翻得卷了边,复杂的结构图、定额清单、造价软件操作,他啃得比谁都狠。成绩单上永远排在前列的名字,是他汗水的证明。寒暑假,当同学们享受着空调WiFi西瓜时,他早已换上沾满泥灰的工装,戴着安全帽,顶着烈日或寒风,穿梭在尘土飞扬的工地实习。测量放线、核对图纸、记录现场变更、学习施工流程……他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书本之外的经验。那些粗糙的砖石、冰冷的钢筋、工人们黝黑脸庞上的汗珠,都成了他构筑未来蓝图的基石。他相信,这些积累,终将化作他立足社会的硬实力。
毕业的骊歌响起,阿俊没有丝毫犹豫,怀揣着滚烫的理想和精心准备的简历,一头扎进了深圳,那个传说中的梦想之城,机遇之都。他如愿进入一家颇具规模的建筑公司实习。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的脚步快得带风。阿俊被这种高速运转的节奏裹挟着,白天在格子间对着电脑屏幕处理海量的数据和图纸,晚上挤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继续学习行业规范和新软件。竞争无处不在,无形的压力像深海的水,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他确实在飞速成长,处理问题的效率、专业思维的深度都在提升。然而,远离家乡的孤独感,在深夜加班后独自面对泡面桶时,变得格外尖锐。更现实的是,深圳高昂的房租、餐饮、交通费用,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每月都在无情地掏空他那点微薄的实习工资。梦想的基石,在生存的压力下,似乎开始松动。他开始在深夜计算,计算自己微薄的积蓄还能支撑多久,计算着那个看似光鲜的“深圳梦”与残酷现实之间的距离。某个加完班的凌晨,望着窗外依旧璀璨却冰冷的城市灯火,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回家。
回到鸟市的决定,并非逃避,而是经过无数次深夜辗转反侧后的理性选择。这里有他熟悉的一切,有亲人朋友构筑的安全网,生活成本的压力会小很多。更重要的是,他相信自己在深圳淬炼出的专业能力和经验,在家乡同样有施展的空间。他需要的是一个能让他真正站稳脚跟、积累原始资本的起点。
凭借优异的学业成绩和深圳那家知名公司的实习履历,阿俊的求职之路还算顺利。几轮笔试面试下来,他成功拿到了鸟市一家口碑不错的工程咨询公司的Offer。当他坐在窗明几净的新办公室里,看着窗外熟悉的城市轮廓时,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安定感。然而,这份安定感在拿到第一个月试用期工资条时,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击碎,税后2800元。2800元,在2018年的鸟市,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除去最基本的三餐和交通费,他几乎所剩无几。而租房,成了横亘在他面前的第一道,也是最现实的高墙。公司的地段不错,周边的房租自然水涨船高。稍微像样点的单间公寓,月租动辄一千五六百,押一付三的规则,像一道沉重的闸门,把他挡在了外面。亲戚家不是不能住,但阿俊骨子里的独立让他不愿意给任何人增添麻烦。他渴望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哪怕很小的空间,作为他在这座城市重新奋斗的起点。
他开始利用下班后的所有时间,像个不知疲倦的侦察兵,在单位周边三公里范围内地毯式搜寻。老旧小区的合租床位?阴暗潮湿,毫无隐私,隔壁情侣的争吵声夜夜穿透薄薄的隔板。城中村的握手楼?狭窄的巷道终年不见阳光,楼道里堆满杂物,散发着可疑的气味。稍微新一点的公寓?价格直接将他拒之门外。一次次满怀希望地去看房,又一次次在价格、环境、安全感的权衡中失望而归。经济条件的枷锁如此沉重,将他困在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无形蛛网缠住的飞虫,越挣扎,束缚得越紧。夜晚躺在亲戚家客房的床上,他盯着天花板,疲惫感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混合着对未来的迷茫和对现实的无力感。省吃俭用攒下的那点积蓄在飞速消耗,租房的压力像一块越来越沉的石头,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就在他快要被这种焦虑吞噬的时候,手机屏幕在深夜的黑暗中,突兀地亮了起来。
那是一个普通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深夜。阿俊习惯性地刷着手机,手指机械地滑动着各种APP。租房软件里推送的信息大多是他已经看过无数遍、价格远超他承受能力的房源,看得他心头一阵烦躁。就在他准备关掉APP时,一条新的招租广告像幽灵般跳了出来,瞬间攫住了他全部的目光。标题简洁却充满诱惑:“合顺山庄,单身公寓出租!” 配图是几张光线明亮、角度考究的照片:米白色的墙壁,崭新的原木色家具,看起来干净整洁的卫生间,还有一个不大的阳台。广告词更是精准地戳中了他此刻最迫切的需求:
“精装修,拎包入住!交通超便利(BRT始发站直达市中心!)
环境安静宜人。急租特惠:押一付一,月租仅需800元!!!”
800元!押一付一! 阿俊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加班太累看花了眼。这个价格,在鸟市,尤其是在BRT始发站这种交通枢纽附近,简直是天方夜谭!他立刻点开详情页,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房源描述里再次强调了“全新家具”“独立厨卫”“安静安全”。他迫不及待地点击查看地图定位,“合顺山庄”。
地图APP迅速跳转。蓝色的定位点清晰地显示在城市的东北边缘,一片靠近山麓的区域。他放大,再放大。没错!一条清晰的公交线路标注着“BRT-7号线”,起点站赫然就是“合顺山庄站”,终点站,终点站竟然就在他公司大楼的斜对面!这意味着他几乎可以“点对点”通勤,单程时间估计也就二三十分钟,比他之前看的那些需要倒两趟公交的房源方便太多了!
巨大的惊喜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全身,连日来的疲惫和沮丧一扫而空。800元!BRT始发站!押一付一!这几个关键词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组合成一个近乎完美的解决方案。巨大的诱惑之下,那一点点关于“山庄”这个名称可能意味着位置偏僻的疑虑,被汹涌的兴奋感彻底淹没了。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拨通了广告页面上那个标注为“张女士”的房东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就被接通了。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传来,语调平稳,甚至可以说有些平淡,听不出什么热情,但也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喂?” “您好!张女士是吗?我在租房软件上看到您合顺山庄的招租信息,800块的那个单身公寓!请问现在还有房吗?我想明天就去看房!”阿俊语速很快,生怕晚了就被别人抢走。 “哦,那个啊……”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还有一间,302。不过事先说明,那间采光不太好,卫生间没窗户。你能接受吗?” 采光差?卫生间没窗?阿俊脑子里飞快地权衡着。800块!BRT直达!这小小的缺点在巨大的价格和交通优势面前,简直不值一提!他此刻满脑子都是省下那600块钱房租的喜悦。
“能接受能接受!完全没问题!请问明天什么时候方便看房?” “傍晚吧,六点左右。到了山庄门口打我电话。”房东似乎很忙,语速也快了起来。 “好的好的!非常感谢!我明天准时到!”阿俊挂断电话,兴奋地在床上挥了下拳头。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似乎也变得格外明亮。困扰他多日的租房难题,终于看到了解决的曙光。他丝毫没有察觉,电话那头房东过于平淡甚至有些冷淡的语气背后,隐藏着怎样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
第二天傍晚,夕阳像一块巨大的、正在冷却的烙铁,把西边的天空和脚下的山坡都染成一种不祥的暗红色。阿俊按照导航的指示,拐进了一条越来越偏僻的山路。路边的树木枝叶茂密得有些过头,在渐暗的天光里投下浓重的阴影。锈迹斑斑的铁门终于出现在眼前,门后,“合顺山庄”四个字在暮色中沉默地伫立着,像一头蛰伏在阴影里的、疲惫而古老的巨兽,静静等待着什么。
“哒、哒、哒……” 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清脆而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山路的寂静。一个妆容精致得近乎刻板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她穿着合身的套装,头发一丝不苟,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仿佛刚从冰柜里走出来。“你就是看房的?800块的就剩302了。” 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采光差点,卫生间没窗。” 阿俊跟着她,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爬上三楼,推开那扇贴着302门牌的房门,一股浓重的、带着泥土和腐烂气息的潮湿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几乎窒息。但房间内部却出乎意料:崭新的床、衣柜、桌椅,甚至还有一台看起来没怎么用过的冰箱。这强烈的反差让阿俊愣了一下。想到每月能省下的600块钱,想到再也不用看人脸色借住,他咬紧后槽牙,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不安,在房东递过来的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搬来的那天晚上,天色已完全黑透。阿俊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沿着小区入口那道长长的坡道往上走。坡道顶端,一个褪了色的大彩门在夜风中吱呀作响,声音干涩而刺耳,仿佛随时会散架。彩门旁边,那家“福来便利店”门口,昏黄的灯光下,竟然摆满了花花绿绿的纸人、成捆的香烛和锡箔元宝。阿俊的心猛地一沉,脚步顿住了。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用力甩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联想:“可能是附近谁家办丧事吧……刚巧摆在这里。” 他刻意忽略了彩门背后,在夜风掀动彩纸的间隙里,那个若隐若现、颜色深沉的“奠”字。
入住后的日子,疲惫感像湿透的棉被,沉重地裹着阿俊。无论晚上睡多久,第二天醒来依旧头昏脑胀,眼皮像灌了铅。镜子里的人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脸色是长期缺觉的灰白。挤在早高峰的BRT公交上,同事半开玩笑地拍着他的肩膀:“阿俊,你这脸色……啧啧,被什么吸干了阳气啊?” 阿俊只能扯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无言以对。心底那份无法解释的倦怠和莫名的压抑感,像房间里的霉味一样,无声无息地渗透进他的骨头缝里。
直到那个周五。加班到深夜,胃里空得发慌,阿俊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进“福来便利店”。店里的光线异常昏暗,几根老旧的日光灯管有一根还在滋滋作响,闪烁着。货架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商品摆放得杂乱无章。那个中年老板窝在柜台后的旧藤椅里,眼睛死死盯着一台小小的、画面模糊的电视机,里面正播着吵闹的球赛。他对阿俊的到来毫无反应,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店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浓重的霉味混合着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还有一种……像是陈年纸钱燃烧后的灰烬味。这气味让阿俊胃里一阵翻腾,直犯恶心。他匆匆拿了几罐最便宜的啤酒和一包花生米,付了钱,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家令人窒息的小店。
回到302室,冰冷的房间更添孤寂。他拉开啤酒罐,就着花生米,试图用酒精麻痹紧绷的神经和沉重的身体。醉意很快涌上来,带着一种混沌的暖意,驱散了部分寒意。他倒在床上,意识很快沉入了黑暗的深渊。
然而,噩梦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阿俊感觉自己就躺在这张床上,意识是清醒的,身体却像被浇筑在水泥里,动弹不得。房间里并非一片漆黑,惨白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在地上投下冰冷的光斑。就在这诡异的静谧中,他清晰地“感觉”到,床边,背对着他,坐着一个“人”。一个穿着白色、质地粗糙、像是老式寿衣的女人。她长长的头发像无数条冰冷的黑蛇,垂落在床沿。极度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阿俊的心脏,他想尖叫,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挣扎,四肢却沉重得不属于自己。就在这时,那个背对着他的女人,头颅以一种极其僵硬、非人的角度,缓缓地、缓缓地转了过来……月光照在那张脸上——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只有一片平板、惨白、泛着青灰色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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