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2/2页)
能坐进泰华阁的皆是各部顶梁柱,多为世家出身,但哪一个不是从案牍劳形中一点点磨到今天这个位置的?谢君乘明着是帮王济林驳了首辅,却也引人谴责他言辞低劣,指桑骂槐。
内阁的人驳不了王济林,正憋着气,但指责励安侯这个胡说八道的却好办多了。
“先前首辅请愿调任国子监,侯爷进言阻挠。如今首辅推出裴、韩二位门生,必是深思熟虑的选择,侯爷又有一套说法。敢问侯爷可还记得首辅大人亦是昔日恩师?如此妄言惑众,毫无尊师之心。”
但谢君乘看着全当耳旁风,继续浑不在意地抿了一口茶,语气轻蔑道:“新政为的是朝堂和皇上,有不对的当然要说,怎能有所偏颇呢?皇上,臣这些话可不是胡诌。先帝康定年间,工部、户部乃至各地清吏司核查账目时,即便是经验老到的,因不堪劳累而稽查出错的事情屡见不鲜。”谢君乘又把目光转向周晖宜,眼角挑着不羁的笑意,摇头道:“阁老这二位得意门生到底是细皮嫩肉的读书人,论玩账本,怕是算不过他们。”
谢君乘简略带过的几句话的确都是康定年间的腐败风气,他对这些陈年旧案信手拈来,是因为先帝晚年重病期间,许多事情有心无力,朝堂风气日渐懈怠,几桩震惊朝堂的贪腐大案正是经谢霆山的手段去处理。
旁人不明白谢君乘从小耳濡目染所得,只当这个混子把喝花酒哄女子的做派带进了泰华阁,偶然听来几个词就胡乱卖弄。
工部和户部在“卖弄”里首当其冲,宁王一直察言观色,熟练地在混战里当好一个懵懂无知且不出错的角色,竟也被这番话惊得险些拿不住茶盏,身旁正好坐着工部尚书梁愈青,及时伸手帮忙扶稳了。
有老臣看不过眼谢君乘这么作践周晖宜和读书人,厉声指责。
周晖宜却仍然稳重,微微调整了坐姿挺直腰身,抬眼看向谢君乘:“侯爷一番高见,倒让老臣也想起荣和年初,昔日的谢老侯爷清查各地皇庄田产时,亲自选用一批刚入官场的人。”周晖宜眸光闪动,鹰隼般的神色扫过众人,掷地有声:“用人唯新,是因为他们眼中的账本和尺寸,不需要侯爷所说的经验,只认王法章程和丈量所得,容不得分寸的越界。”
炭盆噼啪作响,偶然绽开的星火好像点燃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气氛,霎那间压住席间沉寂。
王济林极轻地合眼轻叹,无需看荣和帝的神色也知道,周晖宜今日得手了。
谢君乘胸口翻起一阵沉重,吞咽间似乎稳住了心中暗涌,低头整理被翻乱的锦袍。除了周晖宜,也许再没有人还能这样骄傲地提起谢霆山。
荣和帝从连番旧案中抽离思绪,长舒一口气,先断了御史们对谢君乘的主意,以防他们又把人骂得进不了泰华阁,“励安侯言辞不当,目无尊长,罚俸三月。周卿,就按你方才说的办。”
他垂眸顿了须臾,语气加重几分:“再者,广纳贤才之事刻不容缓,此事关乎我大周的未来,朕也希望如此重担不能只托于阁老一人。诸位都是朝堂栋梁啊。”
群臣跪地请罪。
荣和帝神色缓了些,又想起什么似的,看着礼部尚书说:“朕记得各地皆有丹青墨宝与奇珍异物进献,接下来陆续送至京城。阁老素来喜爱收藏,朕要赏你。王尚书,你挑两件送到周府。”
周晖宜当即起身,神色沉重:“皇上,为国效力是臣之本分,臣未有功,岂敢领赏?”
荣和帝这算明确表态站到周晖宜这边。可如今就谈赏赐,的确为时尚早。
可他只笑了笑,缓和方才众人跪地请罪的紧张气氛:“只是两件稀罕物,并非价值连城,王尚书的眼光好,错不了。”
话说到这份上,周晖宜只能谢恩领赏,说:“皇上厚爱,臣感激不尽。臣认为,广纳贤才与革新陈规密不可分。”
他侧身些许,目光扫过在座的重臣:“臣已年老,许多事情难免有心无力,不敢居功。与诸位同僚共事多年,臣也希望,诸位眼看大厦倾颓之患也该着眼于排查改进,而非固步自封。”
赵启深以为然,寒声道:“阁老所言有理,着吏部与都察院五日内拟定章程,以科考为重,连同在朝官员的监察任免、考功升降一概事宜,应有革新改进之计。有的事情若裴嘉和韩砚做不成,朕倒想看看诸位的本事。”
“臣遵旨。”
天际晴明,薄雪渐融,青石地面犹如碎玉,人群轻踏而过。
周晖宜两鬓斑白,厚重的氅衣似乎压低了身姿。他抬眼看了一会儿台阶上下的融雪,缓步拾级而下,不断有人想上来扶都被一一婉拒。
谢君乘被荣和帝留下来训了几句,快步跟上来扶了周晖宜,低头看着台阶:“雪天路滑,皇上让我送一送老师。”
周晖宜笑了笑,没有说话。旁边经过的人一看是励安侯,听他唤一声“老师”都觉得尤其刺耳,摇着头默默走开。
二人走下台阶,四下无人跟上来,周晖宜才说:“好不容易来一趟泰华阁,何苦专挑讨人厌的话去说呢?”
若旁人听了这话,只会以为周晖宜在挖苦谢君乘。但谢君乘知道他的意思,只说:“老师也好不容易走到今日,何苦非拣着最浑浊的地方入手?”
国子监的官生与民生数量失衡已久,学风腐坏,往上扯着京官权贵,往下牵着地方寒门,何其浑浊。
谢君乘心里清楚的和盘算的,远不止今日那几句轻飘飘的话,周晖宜听了并不意外,只淡淡笑道:“世间的污浊艰险多了去,总要有人持灯行进,为后来人摸出一条路。历经坎坷如裴嘉,为师当日拿此事问他的时候,他知道可能面对什么也毅然答应,裴老夫人大义,以此为荣。子虞,聪明如你,也知道为师门下不乏得意高徒。但莲花傲梅从不立群芳之中,铸就脊梁的是淤泥和雪霜。为师信得过裴嘉和韩砚。”
周晖宜顿了顿,“更何况……子虞,有你今日这番话,为师放心。”
谢君乘扶着周晖宜,尽可能绕开泛黄的雪水:“今日冒犯,还望老师海涵……”他忽地不禁一愣,周晖宜选用裴嘉原来还有这一层意思。
他希望谢君乘会想法保住裴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