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尘烟落定-粟穗与残偶 (第2/2页)
最后一句,声调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谨遵帝命!谨遵火正大人令!”
五位头人浑身一凛,齐刷刷躬身垂首,几乎将额头触到夯土地面,姿态恭顺到了极致。
然而,在他们低垂的眼帘下,眼神却复杂地翻涌着:有对黎铁血手段深入骨髓的恐惧,有对帝命威权的敬畏,更有一种对部族世代相传信仰被生生剥离、却又不得不屈从的深深无力与疏离感。
黎身后,一小队精悍的卫卒沉默肃立。
他们身着坚韧的皮甲,手持磨光的石斧、沉重的硬木棒、藤条编织的简陋盾牌,腰间挂着装有骨簇箭矢的箭筒和粗陋的木弓。
他们如同黎意志的延伸,沉默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楚易观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风,掠过神祠内外的焦灼争论与高压训诫,最终飘向帝丘外围那片在秋阳下翻滚着金浪的广袤新垦粟田。
沉甸甸的金黄粟穗饱满低垂,色泽是醉人的金黄,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汇成一片丰收的海洋。
这片生机勃勃的景象,是颛顼新政最直观的功绩之一——去岁大旱,甘渊老巫欲行血祭祈雨,正是颛顼力排众议,严令禁止,转而强令各部开掘沟渠,引附近河流之水灌溉焦渴的田地。
如今,汗水与渠水共同浇灌出了这满目金黄。
几个农人正弯腰收割,使用石镰和骨镰。
丰收的喜悦本该洋溢,气氛却异样。
楚易观的目光定格在田埂尽头、一株老桑树的虬根旁。
一个小土堆前,整整齐齐摆放着几穗最饱满的粟穗。
粟穗旁,是一个被砸得只剩下下半截的、粗糙的红陶小塑像——正是民间供奉的“谷母”雏形。
塑像断口粗糙,像是被钝器硬生生劈裂的,边缘还沾着些干硬的泥块。
一个须发灰白的老农,拄着骨耜木柄直起腰。
他脸上没有喜悦,只有茫然。
浑浊的目光投向帝丘中心那隐约可见的夯土高台(新神坛),声音沙哑,对身边年轻后生低语:
“后生崽…引水是帝命,粟是咱汗珠子摔八瓣种出来的…理儿,咱懂。可…可这心窝子里头,咋就像被掏走了一块?”
他枯瘦的手指摩挲着骨耜木柄,那木柄被磨得油亮,浸着常年的汗渍,“早年间,收了新粟,捧一把最饱满的,给谷母娘娘磕个头,撒在田头…心里头踏实…现今呢?”
他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了口干涩的唾沫,“跟着不认识的人,听着听不懂的话,像…像被赶着的羊群一样,齐刷刷地跪下,齐刷刷地磕头…那叫啥?叫‘礼’?那烟,飘得再高,也飘不进咱这心坎里啊…娘娘…连个囫囵身子都没了…”
目光落回残破陶偶和粟穗上,枯瘦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陶偶的断口,又赶紧缩了回来,仿佛那裂痕会咬手似的。
年轻人依旧沉默,仿佛没有听见老人的悲鸣,只是将头垂得更低,手中的石镰挥动得越发急促而沉重,镰刃切割粟杆发出的“嚓嚓”声,在空旷寂静的田野间单调而固执地回响,如同一声声沉重的叩问,敲击着这片被新秩序笼罩的丰收大地。
楚易观如同一块亘古不变的磐石,静默地伫立在田埂的阴影里。
帝丘中心,那架名为“绝地天通”的庞大权力机器,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高效运转,试图弥合部族的分裂,规范混乱的信仰,甚至通过引水灌溉带来了物质的丰盈。
金黄饱满的粟穗,似乎是它成功弥合物质世界裂痕的最佳证明。
然而,就在这片象征着新政功绩的丰收田野边缘,那被暴力砸碎、仅剩残躯的陶土神偶,与老农那饱含血泪的茫然低语和无声落下的浊泪,却如同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无声地揭示着这场风暴过后,在人心最深处、在灵魂与天地相连的脐带处,那道被“绝地天通”生生撕裂、远未愈合甚至可能永远无法弥合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