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八章 战争与和平(二) (第2/2页)
“雅各布,我……我没办法了,孩子要饿死了,就一点……就一点麦子!”
他试图辩解,身体却下意识地后退,护着怀里的东西。
“一点!?你毁了我一季的收成!”
雅各布眼睛赤红,橡木棍带着风声砸了过去。
不是为了那点青麦穗,是为了被践踏的土地,是为了被摧毁的秩序,是为了这该死的、把人变成野兽的世道!
皮埃尔慌忙举起镰刀格挡,木棍和铁器撞出刺耳的声音。
两个被战争和饥荒逼到绝境的男人,就在这片本该孕育生命的、如今却满目疮痍的田地里,像野兽一样撕打起来。
周围幸存的村民麻木地看着,没有人上前劝阻。饥饿和恐惧已经抽干了他们最后一点力气和同情心。
青翠的麦苗在两人的脚下被无情地践踏、碾碎,流出汁液,散发出更浓郁的、令人心碎的青草气味。
这气味混合着废墟的焦糊和泥土的腥味,构成了这片被雷泰利亚铁骑蹂躏过后,又被自己人的绝望所撕裂的土地上,最刺鼻的夏天。
雅各布最终用棍子打掉了皮埃尔的镰刀,抢回了那几把可怜的青麦穗。
皮埃尔捂着流血的额头,像受伤的野狗一样逃走了。
雅各布喘着粗气,拄着棍子站在田中央,看着怀里那几根沾着泥土和汗水的、青涩的麦穗,再看看周围这片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又被自己亲手“保卫”而踩得更烂的土地,一股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凉瞬间淹没了他。
雷泰利亚人毁了他们的家。
而饥荒,正在毁掉他们的人。
这片土地,已经不再是家园,而是一片等待死亡降临的、无主之地。
他佝偻着背,慢慢蹲了下去,把脸埋进粗糙的手掌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脚下被蹂躏的泥土中。
那几根抢回来的青麦穗被他紧紧攥在另一只手里,沾满了泥土和他指缝里的血污。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远处废墟偶尔飘来的焦糊味,和风卷过光秃秃田垄的呜咽。
田埂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黑白熊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裹在刻意做久的麻布衣服里,像一块沉默的岩石。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一路行来,那场田间的厮打,雅各布绝望的蹲伏,还有周围村民眼中死水般的麻木,他都看在眼里。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战场纯粹的硝烟血腥,而是更复杂、更缓慢杀死人的味道……焦土、绝望、还有被饥饿逼出的疯狂。
他看着那老人佝偻的背,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断的弓。
黑白熊认得这种彻底的疲惫和无望,和他擦刀时心头那沉甸甸的铅块,本质相同,只是形式各异。
战争的风暴席卷而过,留下的人,就成了这片无主之地上挣扎的蝼蚁,互相啃噬着残存的生机。
黑白熊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站了片刻,他的目光扫过被糟蹋的田地,扫过废墟,扫过那些木然望着这边的幸存者空洞的脸。
老李的话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救人,不是杀人”。
眼前这些,就是需要被“救”的人?
或者说,是战争这头恶狼啃剩下的、半死不活的残渣。
他迈开步子,靴子踩在松软又被踩实的泥土上,几乎没有声音,直到停在雅各布几步开外。
雅各布似乎察觉到了阴影的靠近,浑浊的泪眼从指缝里抬起,茫然地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他脸上没有敌意,只有一种更深沉的茫然,仿佛不明白还有什么值得来打扰他的悲伤。
黑白熊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久经沙场后的沙哑和一种奇特的平静,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既不热情,也不冷酷。
“别耗在这了。”
雅各布怔怔地看着他,没明白。
黑白熊抬手指了指东方,越过焦黑的废墟和荒芜的田野。
“往南走。”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最直接的说法。
去那边的地界。”
“那边的地界?”
雅各布喃喃重复,这个词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在他麻木的心底激起一丝微弱的涟漪。
“那边的地界是什么地方?”
“被巴格尼亚人占领的地方。”
“啊?那里能让人吃上饭?”
“嗯。”
黑白熊点点头。
“那边‘蓝旗军’在招人开荒种地,缺人手,农民只要有力气,肯扛活,就能当佃农,有地种,有粮分,会很辛苦,但是不会饿死人。”
他尽可能的把事情说的简单,让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也能听得懂。
他又补充了一句,目光扫过其他几个悄悄围拢过来的村民。
“或者,找那些搬到那边去的巴格尼亚老兵。他们分到了地,缺人帮手,当雇农,也能换口饭吃,饿不死。”
他的话像一块块粗粝但实在的石头,砸在雅各布和村民们死寂的心上。
没有许诺天堂,没有描绘美好未来,只是给出了两条实实在在的、能活下去的路:给官家种地,或者给退伍的兵当长工。
不是杀人的命令,不是掠夺的号角,是活下去的可能。
“巴格尼亚人管我们这些米尼西亚人的饭吗?”
“他们人少,地多,缺人干活,肯定管饭。”
雅各布闻言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那几根沾满泥土和泪水的、青涩的麦穗。
它们太小,太少了,根本喂不饱任何人。
留在这里,守着这片被烧光、被抢光、被自己人糟蹋光的焦土和无望的田地,结局是什么?
是像皮埃尔一样变成偷抢的“强盗”?
还是无声无息地饿死在这片曾经叫做“橡木墩”的坟场?
他慢慢站起身,跛腿因为蹲得太久而刺痛。
他没有看黑白熊,浑浊的眼睛望向黑白熊手指的东方。
那里,除了焦糊和绝望的味道,似乎隐隐约约,有了一丝极其微渺的、属于“活路”的气息。
他紧紧攥着那几根青麦穗,指关节再次捏得发白,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愤怒,而是某种艰难却开始涌动的决心。
周围的村民也互相交换着眼神,麻木的眼底,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在挣扎。
巴格尼亚是敌人?
饥肠辘辘的他们顾不上太多了,况且打仗是贵族老爷的事情,他们只会挥舞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