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九十七章 折翼(14)两章合一 (第2/2页)
他叫教士们来为他治疗,但教士们的治疗并不见成效,哪怕他们说他已经痊愈了,他也不肯相信,总觉得西奥多拉可能在牙齿上涂了毒什么的。
西奥多拉还真是没那么做。她当时满心欢喜,错误地认为,曼努埃尔一世对安娜还有着一丝舔犊之情,即便在嫁妆上百般吝啬——除了塞浦路斯之外,她也认为这是因为曼努埃尔一世一时冲动,承诺将整个塞浦路斯赠给这对新人,后来又不免有些懊悔,才会如此前后矛盾。
她完全想不到,那时候皇帝就已经将安娜当做了一枚必然会遭到舍弃的棋子,甚至不容许她有一点点的幸福——咬上曼努埃尔一世的喉咙时,她倒希望自己真的能够未卜先知,在牙齿上擦上毒药。
曼努埃尔一世的痛苦,可能更多的来自于他的多疑,他仅有的婚生子还未成年,他一旦死去,作为摄政的王太后安条克的玛丽必然会与他的大臣们吵作一团,甚至可能大打出手,阴谋会纷至沓来,即便有在安条克公国的博希蒙德,他也不能确定这对母子是否能够在失去了他的庇护后,继续享有原先的尊荣。
他当然会感到焦虑,而现在的塞浦路斯就如同一枚落入了泥沼的宝石般被人重新捡拾起来,擦拭得熠熠生辉,他怎么可能放弃塞浦路斯呢?
有了塞浦路斯,无论是贿赂还是交易,他的儿子都将得到一大助力。
“但婚约已经成立了,”一个圣殿骑士说道:“皇帝或许可以反悔——君士坦丁堡的教士都是一些没用的玩意儿,但他就不考虑之后的事了吗?”
众人纷纷点头,这太蠢了,甚至可以说是鼠目寸光,曾经有国王做过类似的事情,违背誓言,出尔反尔,就算没有教会惩戒,之后也没有人愿意相信他们了,没人为他们打仗,更有无数臣属反叛,他们最后的结果几乎都很凄惨。
“我在君士坦丁堡待了近四十年,诸位,又在曼努埃尔一世的身边服侍了他十多年,没有人,能比我更清楚所谓的皇帝是个什么恶心的玩意儿。
大人们,”西奥多拉看了一眼周围的骑士们,“你们对于政治并不精通,更不擅长耍弄阴谋诡计——你们正直,果敢,遵从着君王与教会制定的法律,和一些好人一样有着天真的想法,总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要遵从天主的旨意行进和发展的,盟约必然有效,誓言必然得到尊重,上位者同样要受到信仰与德行的制约。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你们永远不会想到,在所有的斗争之中,最可畏惧的不是暴君,也不是权臣,更不是睿智的学者与勇武的将军。
恰恰相反,最该畏惧的是——蠢货,或者是那些不再有任何顾忌的人。”
“他们若是如此做是要下地狱的。”一个骑士马上反驳说。
“对呀,”西奥多拉一拍手,“若是他们不怕下地狱呢。”
这句话顿时让那个生性正直的埃德萨骑士哑口无言,只能瞪着她:“如果他们不在乎,或是认为,教士和君王的身份可以让他们得到宽赦呢。
你看你们,只因为我是个女人,又发了誓,就允许我与你们的女主人面对面的坐着,哪怕她即将生产——你们或许觉得,安娜公主曾经将我托付给你们的主人,你们的主人更是将我当做一个母亲般的尊敬。
我就应当感念他的恩德,按下我的嫉妒,善待你们的女主人以及这个孩子,”她瞥了眼鲍西娅的肚子,“我不会对这个孩子有任何不利,但如果我就不呢,我突然发了狂,我忽地中了邪——而我所能做到最轻微的恶事,可能就是让这个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同一命呜呼,而你们——却依然抱有这种侥幸。”
“但你已经说了……”
“说了又如何,你们依然没有动作,好吧,即便我不曾怀有恶意,但我不能改变主意吗?任何人随时都可能有着千百种念头。”
“我们能够阻止你。”
“万一没阻止得了呢,你们要自杀向你们的主人忏悔吗?就算你们自杀了,你们能够换来这个孕妇与她孩子的存活吗?
你们不能。
而曼努埃尔一世的能量比我大得多,关系到塞浦路斯,我们甚至无法说他是一意孤行——愿意支持他的人肯定不少。
你们也看到了,它如今是那样的美丽而又繁荣,就如同一枚随时可能结出丰硕果实的好树,谁不想要?
曼努埃尔一世想要,那些穿紫袍的也想要,他的总督和大臣更想要。
而他如果这样决定了,你们之中的谁能改变他的想法吗?就算你们能走到他的面前,去谴责他的无耻、忘恩负义与不诚信,且不说你们能不能做到,就算能做到,对他又有什么伤害呢?
聚拢在他身边的人都是为了利益而来的,没有利益,你们也同样无法把他们从他身边驱开,他依然会有很多支持者,更不用说——你们对我们而言也是异端,他们未必会有什么心理压力。
哪怕因为这个原因,曼努埃尔一世的信誉受到了质疑,但那又怎么样,他还能活多久呢?就算是受人嘲笑,难以得到信任。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等到他的儿子继位,只需要设法做出一副虔诚的姿态,自然会有愿意去吹捧和鼓噪的人。
其中就有可能存在塞浦路斯的总督,他清楚自己的权势因何而来——与塞萨尔不同,你们的主人毋庸置疑的拥有这座塞浦路斯的所有权,他不会对拜占庭的皇帝感恩。
无论是现在的这个还是将来的那个。”
房间里陷入了一片沉默。
在漫长的寂静之后,纳提亚站起身来,“无论如何,请让我安排您休息吧。您一路从亚拉萨路赶来,一定已经非常的疲惫了。”
西奥多拉站起身来,点点头,知道接下来他们可能要商议一些事情,但不能在她在场的时候讨论,她跟随着侍女们去了一处幽静但安全的卧室,而房间里的人们等到纳提亚回来后才开始议论纷纷。
埃德萨伯爵的骑士们总是站在纳提亚这一边的,伯爵将他最重要的两个人托付给了他们,而他们的忠诚早已在塞萨尔赐予他们领地和工坊的时候变得无比坚定。
圣殿骑士团以及另外两大骑士团的成员也有着各自不同的看法。
圣殿骑士团的骑士们有些尴尬,毕竟西奥多拉指出,他们并不介意从曼努埃尔一世这里得到更多的好处。
但圣墓骑士团的骑士们,因为鲍德温的缘故还是站在塞萨尔这一边的。他们认为,若是曼努埃尔一世当真如此背信弃义,那么他所说的任何话都不可靠,何况他也会派来总督,难道那个总督就不想获得整个塞浦路斯的所有权吗?他们的权力同样会受到限制,而且还要面对一个异端。
当初塞萨尔获得了塞浦路斯的所有权时,你们如何欢喜如今都已经忘记了吗?那正是因为他是个十字军骑士,而非一个如拜占庭人的缘故。
这番话引起了善堂骑士团骑士们的一致认同。
善堂骑士团多数时候都是中立的,既不偏向于国王,也不偏向于教会,但作为一个骑士与领主塞萨尔都是无可争辩的楷模,没有人比他做的更好,更必不会说一个由曼努埃尔一世委派的总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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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奥多拉无法知晓讨论的结果,但让她欣慰的是,当她被允许在侍女和侍从的陪伴,或者说监视下走上街道的时候,明显的可以感觉到整座城市的警备正在收紧。
她当然是希望能够看到这一景象的,作为一个皇帝的妃嫔,一个已逝之人的养母,一个拜占庭女人,带着一个极其危险的讯号而来,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虽然在塞萨尔的姐姐纳提亚,以及他的妻子,还有骑士面前言之凿凿,气势十足,但事实上,她自己也不能确定是否能够说服他们。
而在此之前,她甚至会怀疑自己,是她因为上一次的事情而变得患得患失,疯疯癫癫了吗?或许那只是皇帝的一次试探和勒索——对那个大臣的,也有可能,这五万枚金币来自于另一桩买卖?譬如那些热那亚人?虽然他们的年收入也只有五万枚金币。
但她知道自己不该心怀侥幸,上次心怀侥幸的结果大家都看到了。
她在上船之前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就算是被仇视、被防备和被嘲笑,她也认了,只要他们能够因为她的提醒而兴起了哪怕一点点对拜占庭的防备也好,而事情的发展远超过她的预期。
他们相信了她,也确实加强了防备啊,在她直言不讳的提醒之下,圣殿骑士团的骑士们更是发了誓,他们不会与拜占庭的曼努埃尔一世媾和——如果皇帝确实悍然违背了他的誓言的话,另外两个骑士团的骑士们也如此做了。
虽然誓言有时候也不那么可靠,但总比没有的好。
“是我的错觉吗?”她低声问道,虽然加强了警备,但总督宫前的市场却要比她见过的更加繁荣了。
是那时候因为养女安娜的死,她无暇他顾,又或者是她的记忆产生了偏差。
“的确有变化,”身边的侍女笑着说道:“夫人,它原先并没有这样整齐。”
“不仅仅是整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它原先可没有这么多的商铺和货物。”
除了塞萨尔之外,谁也没能料到一个简单的举措,就能够对塞浦路斯的民众产生如此之大的影响。
虽然冰糖不可能被拿到这种市集上售卖,但依然会有数不清的商人来这里碰碰运气,或许他们就碰到了一个急着去向自己喜爱的女性求爱,而不得不卖掉自己份额内冰糖的骑士呢,又或者在一场露水情缘后的侍女拿出了昨晚才得到的礼物,用来换取自己喜欢的丝绸和珠宝——像这样的意外发生的不需要太多,哪怕一万个人中只有一个人碰到了这样的好事,其他人也会迫不及待的赶来。
或许下一个幸运儿就是他呢。
冰糖所具备的价值,并不在于它能够换来多少金子,更因为它可以成为某个领主或者是国王的敲门砖,哪怕是最卑微的游商,也能够借此机会上跳一阶。
而商人们的性情注定了他们不可能空手而来,他们总是带着各种各样的货物,或是直接交易,又或者以物换物,不需要多久,总督宫前的市场,就变成了一个纷纷扰扰的商业中心。
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所有在欧罗巴以及地中海地区流通的货物——铜锭、锡锭、玻璃、乌木、象牙、金银首饰及水晶、琥珀、玛瑙、贝壳、红玉髓,玻璃器皿、树脂,橡子、杏仁、无花果、橄榄、石榴……
但令人惊奇的是,这时候几乎已经凌驾于总督宫之上的区域并不混乱,相反的还很整齐。
地面平整,道路上铺设石子,两侧则是排水沟,宽度足以容许两辆马车交错行驶,商铺矗立在一下排水渠的后方,这些房屋全都是用石砖而非木头、牛皮、泥坯搭建的,虽然看上去有些单调却能避开火灾的隐患和倒塌的危险。
“但这个造价也实在太高了,商人们能够承受得起吗?”
“这些都是领主建造的。”侍女说:“然后商人将其买下,或者是租借。”
只走了几步。西奥多拉就敏锐的发现,这里的道路几乎都是横平竖直的,也就是说,无论是纵向还是横向都可以相互连通——它们就像是纺织机上的经纬线,而勾勒出来的小格子就是商铺的位置。
也因为这个原因,虽然人流汹涌,却不曾发生拥堵的状况,西奥多拉购买了两匹丝绸和一瓶香油。
之后她还看到了另外一处售卖木质器皿的地方,还横贯着一条水渠,商人们与他们的仆人正在从这道水渠中取水,有些人直接捧起来大口啜饮,或者是捧给自己的坐骑。
水渠当然也是新建的,它穿过了整条市场,侍女快乐地比划着手势,“从派迪亚斯河引来的水,但直接喝这里的水太不符合您的身份了,您要冰吗?”
“冰?”
“这里有冰商。”侍女迅速地离开而又迅速的回来,回来的时候举着一个银杯,银杯中荡漾着紫红色的玫瑰水,漂浮着洁白晶莹的雪块。
西奥多拉接过来,却只是微微的碰了碰嘴唇,便递给了侍女。“你喝吧,孩子,我不是那么渴。”她在大皇宫里待了太久,已经不习惯在外面随意地接过别人递来的东西吃喝了。
她向前走了两步,好奇地打量着一头骡子两腿之间垂挂着的东西,看上去像是个布囊。
那个商人见到了一位贵妇人,正在打量他的骡子,不敢过于轻慢,只能鞠了一个躬。在西奥多拉问起这个布兜的时候,他有些尴尬,但还是诚实的说道:“这是这个市场的规定,无论是人还是畜生的粪便,都不能落在地上。人有固定的厕所,罗马式的,很干净,但畜生我们管不了,所以只能在它屁股底下罩个兜子,积攒了一兜可以拿去换钱,虽然不多,但足够一天的草料钱。”
西奥多拉这才察觉到,一路走来,脚上居然没有粘上肮脏的泥泞:“真好啊。”
“可不是吗?”那个商人附和道,“这里的街面简直比我家的床榻还要干净。可惜的是,这里的领主不允许我们随便睡在街上。万幸的是,这里的旅馆并不贵。”
西奥多拉给了他一枚银币,商人顿时喜逐颜开,感恩连连地走开了。
“多好啊。”西奥多拉又喃喃道,这正是她想要看到的景象,哪怕她最初不顾安危的赶来,是希望曼努埃尔一世的阴谋不要再次得逞,而养女安娜的希望能够得以圆满。
但现在看来,她或许做了一件最该做的事情——将来哪怕她下了地狱,只凭这份功绩,也不会畏怯于魔鬼的拷打和试炼。
纳提亚与鲍西娅商议过后,分别给塞萨尔以及威尼斯的丹多洛写了一封信。前者是示警,后者则是求援,也可以说是寻求这位老人的指引。
丹多洛在君士坦丁堡做过十多年的大使,对曼努埃尔一世也有着一定的了解,为了先前遭受的耻辱与折磨,他也在君士坦丁堡中安插了一些耳目,应当能够确定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
但寄给丹多洛的信立即到了这位老人手中,塞萨尔看到这封信却要在七天之后,在他为圣哲罗姆所服的斋戒和苦修完成之后,他才被允许脱下修士的衣裳,回到凡人的世界。
而作为一个普通的修士,所有送给他的东西,无论是信件、食物还是用品,都要接受检查,食物会被切开,用品会被敲打,看看里面有没有携带着什么修士不允许拥有的东西,信件也会被打开,然后查阅其中的内容。
但因为塞萨尔的身份,修道院院长只是将这些东西全部收集了起来,然后放在一个上锁的小木箱里,等塞萨尔完成了修行,才将这个木箱交回他。
塞萨尔打开箱子,首先看到的就是鲍西娅和纳提亚送来的信,他才打开,还没有来得及阅读,门外的侍从就匆忙冲了进来。
“大人,”他面色煞白,惊慌地喊道,“宗主教阁下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