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万里路云和月(万字大章) (第2/2页)
赵眘毕竟当了四五年的官家,麾下总还是有些班底的。
而且太上皇与宰执联手,在正经皇帝与当朝左相面前,还是缺了一些大义。
只要官家能奋起,只要官家……
“父皇。”下一刻,赵眘终于艰涩开口,而其中言语却让虞允文全身血液变得冰凉:“父皇,儿臣不迁都,也不北伐了,将虞相公贬为庶人,发配岭南可好?”
虞允文发出了一声犹如咆哮般的长叹:“官家啊官家!你不应该在此时软弱的。”
赵构却满意的看着乖儿子,不枉他从众多候选人中选了个最懦弱的。
赵构原本看到赵眘又要北伐,又要迁都,还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这小子蛰伏能力了得,但现在看来,他终究还是那个懦弱无能的赵眘。
赵眘依旧继承了赵宋官家的优良传统:官家是什么样,全看宰相是什么样!
“召集群臣,开大朝会吧!”
“遵命!”杨沂中如同铁铸的表情上终于有些松动,朗声应诺后,就带着几名甲士走进了风雨中。
细雨如毛,寒风刺骨……
……
同样的寒风,在北地终究是要凛冽一些。
在看到攻城信号的那一刻,东海军统制官李秀望着燕京城的高大城墙,心中不可避免的回想起了数年前的那个清晨。
当时,李秀只是起义失败后,占山为王的山大王。
在那个清晨,他听说了大伊镇来了一伙自称北伐军的古怪兵马。
那时候……小乙哥还在……
李秀转头,看着那面绣着东海波涛,上书李、张二字的大旗,鼻子微微酸涩:“小乙哥,咱们走。”
说罢,李秀拔出长枪,遥遥指向城门:“进攻!”
炮兵推着大炮,工兵扛着火药包,在大盾甲士与弓弩手的掩护下快步向前。
火药爆炸的轰隆声在燕京城四面响起,随之而来的喊杀声也响彻天地。
……
燕京城的皇宫中,正在举行一场禅位大典。
东金最后的忠臣孝子,无论文武全都披坚执锐,肃立在大殿之上。
而完颜雍所禅让的对象,却也不是太子完颜允恭,而是大将完颜福寿。
完颜福寿自然是慌乱异常,坚辞不受,然而完颜雍却拉着完颜福寿的双手,当众诚恳说道:“朕将皇位传给你的原因,并不是想要将你推出去,为刘贼鱼肉。
而且,我为大金皇帝,就算禅让了,难道刘贼就能放过我不成?朕还没有赵佶那般愚蠢。只是……”
完颜雍拍了拍肚子,叹了口气说道:“朕乃是太平天子,没什么弓马功夫,也不便鞍马驰突。卿身手矫健,平日素有军略,如果能有万一逃脱出去,幸免于难,让国家的国祚不至于断绝,也算是为大金国尽一番力了。”
完颜福寿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激动,泪水扑簌而出,停都停不住:“陛下……臣,臣一定去寻太子……”
完颜雍用力握住完颜福寿的双手:“福寿,朕……我今日不以君臣为名义,而是作为一个父亲,就让胡土瓦泯然众人活下去吧。”
如果是在平日,完颜福寿八成还得腹诽一番,但如今完颜雍都将皇位禅让了过来,他又能说什么呢?
“好……陛下……我……”
在完颜福寿泣不成声中,完颜雍摘下冕旒,亲自为完颜福寿戴上。
随后完颜雍退到群臣的位置中,率领金国群臣,对完颜福寿大礼相拜,并且山呼万岁。
完颜福寿慌忙将完颜雍扶起,依旧哭泣不停:“陛下且在城中躲避片刻,臣……臣带着金吾纛旓出去冲杀一波……”
完颜雍却笑道:“福寿,这样一来,岂不是还是我将你当作挡箭牌了吗?难道在你心中,我就与那赵眘赵构一个德行?”
完颜福寿当场愣住,而那些金国臣子们也在惶恐不解之后,各自肃然。
完颜雍将系在腰间的几枚印信解下,系到完颜福寿腰间:“福寿你当从东门突围,我将亲率兵马,带着金吾纛旓,向南迎击汉儿贼,吸引刘贼注意。”
“陛下……”
“无需多言。”完颜雍长叹出声:“若是我大金真的还有国祚,就应该保佑你能逃出重围。
可若是我大金真的要在此战灭亡,合该留下些勇烈名声,得以面见太祖。”
完颜雍戴上金盔,对一众金国文武大声下令:“诸位能跟着我走到这一步,足以证明本性忠义了!
愿意跟着我去迎击刘贼的,出宫城南门;
愿意跟着福寿突围的,出宫城东门。
谁也别笑话谁,程婴杵臼,一生一死,一去一留,都不容易!”
完颜雍说罢,拔出佩剑,抚摸了一下剑穗,向南一指:“随我进攻!”
“喏!”
金国臣子皆是轰然应诺,随后沿着各自选择的道路,发动了最后的突击。
当然,还有许多人手足无措的留在了宫城中,还有人出了宫门就逃出了队列,进入了民房躲避。
但这都无所谓了,正如同完颜雍刚刚说的那样,能为金国尽忠到这种地步,已经足够了。
无论突围、迎战,甚至是投降,每个选择都不容易。
耶律窝斡举着一面盾牌,护卫在完颜雍身侧,只不过他的确是太胖了,只是走了几步,就有些气喘吁吁之态。
完颜雍见状有些不忍:“贤弟,刘贼之中,契丹人甚多,其中不乏贤弟的旧部,到时候总会有一条生路的。
这是汉人与女真人之间的事情,你又何必牵扯其中呢?”
耶律窝斡拎着大盾,一边喘气,一边笑道:“兄长,当日俺曾经对着青牛白马,阿祖阿公发誓。从此与兄长同心协力,祸福与共,从此之后,兄长为俺主君,俺为兄长爪牙,兄长不负俺,俺不负兄长!若有背信弃义,天地不容,人神共诛!
如今正是该共赴死难时,俺又如何能退缩呢?”
完颜雍哈哈大笑出声,回头张望:“如今在大金罹难时,竟然还有贤弟与我赴难,还有这么多大金儿郎与我同生共死,一齐为大金尽忠,夫复何求?!”
就在这时,汉军的先头部队也已经冲入了城中,他们没有沿途受降,只是一路狂飙猛进。
为首的正将遥遥见到这么一伙乱七八糟的兵马,先是一惊,在辨认旗帜之后,不由得欣喜若狂。
“金吾纛旓!是完颜雍!完颜雍从宫城里出来了!”
“吹角!传信!让李将军快些来!这大功合该由我东海军所得!”
“杀啊!”
“灭金!”
“灭金!”
在躁动的情绪中,这名正将拦下来两百多甲士,粗粗列队之后,就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向北扑去。
“灭了金国啊!”
“杀尽汉儿贼!”完颜雍高举长剑,大喊出声:“列阵!”
长枪大盾并排而立,宽阔的御街大道在这一刻也显得狭窄起来。
汉金甲士皆是有进无退,大盾轰然撞击在一起,长枪刺出收回,带出一蓬蓬鲜血。
汉军虽然士气高昂,但是先锋部队人数太少,很快就被推得向后退却。
可随着李秀带着主力兵马抵达,金军终究是强弩之末的屡败之军,渐渐落入了颓势。
而且,代表东金皇帝的金吾纛旓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其余各部汉军也分派兵马,来此进行围杀。
寒风凛冽,热血迸发。
……
“有些太冷了……这风,这雨,都有些太冷了。”
虞允文被捆缚结实,押在大殿门口,任由进入大殿,参与大朝会的宋国群臣参观。
有人惊呼,有人恐惧,有人悲痛,有人震惊,还有人则是露出了幸灾乐祸之态。
但大多数人看到虞允文这番姿态,皆是脸色惨白,惶恐难当。
而虞允文对此都不在乎了,他只是艰难的挺直身体,靠在殿门处,看着门外的细雨,感受着吹到大殿中的寒风。
“要下雪了……”
“朕将国事托付给太子,原本想着颐养天年,但是不到五年,就到了这般国将不国的程度……”
“唉,朕也只能重新出来,收拾这山河天下……”
“有罪臣虞允文,上不能辅弼天子,下不能安抚百姓……”
虞允文只是抬头看着殿门外的天空,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
其中有些争论,甚至有兵器出鞘之声,但对于虞允文来说,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赵构直接以黑虎掏心的方式,让赵眘放弃了抵抗,同时拿下了虞允文,也就意味着他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宫府。
再加上有史浩与他合作,还有杨沂中重新掌握殿前司,无论从大义还是程序上,都已经做到了极致。
或许,对于虞允文来说从来都没有翻盘的希望。
无论是这场政变,还是大宋的国祚,或许自一开始就没有反转的希望。
虞允文所看到的希望,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虚妄罢了。
在这一刻,虞允文放弃了所有的思考,静静享受着久违的平静。
“罪臣虞允文,大罪三十六条,小罪七十二条……”
“其一:离间天家……”
……
“其十:勾结外臣,密谋造反……”
听到此处,虞允文的眼珠终于动了动,他不可置信的回过头来,死死盯着赵构,随后看向赵眘。
见到两人与群臣皆是无动于衷,他终于大声说道:“太上皇!官家!臣的罪责自有公理,万万不可提及刘大郎!万万不可啊!”
“住嘴!”
“为了大宋的国祚!绝对……”
“肃静!”
虞允文的呼喊声很快消失下去,甲士用破布塞住了他的嘴,一时间只有呜呜之声传来。
而片刻之后,仿佛知道自己在做无用功一般,就连呜呜声都丧失了。
“……罪臣虞允文,罪大恶极,罪不容诛,应当庭杖杀!”
内官念完最后一句后,殿中群臣哗然。
原本六神无主的陈俊卿立即咬牙出言,先是对呆若木鸡的赵眘大礼相拜,随后又直勾勾的盯着赵构:“太上皇,何至于此?大宋哪里有当庭杖杀宰执的规矩?!”
赵构只是冷冷言道:“那今日就有了。”
史浩立即出列对陈俊卿说道:“不惩此贼,此举为无名!”
陈俊卿立即浑身颤抖。
他明白史浩所说的意思。
如果不把虞允文打成谋逆的奸臣,那么赵构这场声势浩大的夺权活动,就不是拨乱反正,而是政变篡位。
所以虞允文必须死,而且得趁着虞允文的门生故吏,还有跟着他一起北伐的太尉们得到消息之前,将其处死才成!
陈俊卿指着史浩:“你,你,你……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然而陈俊卿的怒骂却阻止不了行刑的开始,虞允文被架到了大殿门口,随后被捆绑在了两条并排的条凳上。
虞允文没有求饶,只是艰难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空。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天空一直是乌云密布的。
“要下雪了啊……”
……
“这天气,是要下雪了吗?”
刘淮在燕京城外已经彻底闲了下来。
毕竟,如今又不是要打硬仗,他也不需要与部下争功,因此,只是在案几上摆开纸张,准备泼墨写诗。
当然,刘淮的诗词功底与‘十全老人’差不了多少,也就是‘一片两片三四片’的程度,因此他下定决心,要进行不知廉耻的剽窃。
上好的宣纸铺开,刘淮在纸上笔走龙蛇,写下了这首诗词的名称。
《破阵子·十月十五日收复燕云为虞、陆二相公赋词以壮》
……
在宋国群臣惊恐的眼神中,甲士举起鹅卵粗的枪杆,狠狠砸在虞允文的脊背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虞允文仿佛未觉,依旧是努力仰头望天。
恍惚中,他仿佛回到了当日在蜀中求学之时……
听闻靖康之变时的惊愕……
得知天地之大时的畅享……
看到绍兴北伐时的雀跃……
得知大宋回军时的悲痛……
还有……
还有采石矶……巢县……
败军之将们临着长江鼓足勇气,踏着血色的月光向金军杀去。
须发皆白的老将在江水上回望再也回不去的家乡。
年轻一代的翘楚在万马奔腾的战场上化作寸断。
喊杀声逐渐远去……
噗
噗
杖击声连绵不断。
虞允文的意识渐渐模糊,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因为被堵了一块破布,终究还是无话可说。
……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
川北,大散关。
陆游似有所觉的看向了东南方向,随后将手中温酒掷在地上:“不等了!张振,你为先锋!先去给我试试金贼的成色!”
其余众将想要请战,却被陆游直接拦下:“接下来有的是仗要打!急什么?!”
……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
“什么叫攻不进去?!金贼十几万大军都被打垮了,现在金主就这么点人,你说攻不进去?!”
燕京城中,李秀勃然大怒,随后带着亲兵拔旗向前。
生力军的加入,使得原本就岌岌可危的金军阵型变得摇摇欲坠。
大刀阔斧的砍杀之中,李秀狞笑大吼:“金贼!我们东海的义军,还没死绝!我李秀又杀回来了!”
……
沙场秋点兵。
……
南阳。
成闵骑在战马上,巡视宋军大营。
马上就是与虞相公约定的时期了,到时候定然能收复洛阳,震惊天下。
……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
箭雨如潮,甲士如林,推进不停。
完颜雍看着舅父李石被淹没在了人潮之中,看着耶律窝斡的首级连带着头盔一起被大斧斩飞,不由得望着金吾纛旓,仰天大吼:“难道就没一个女真人能斩下我的首级,让我不受辱吗?”
然而人潮汹涌,喊杀震天,哪怕是贵为皇帝,无论生命还是声音,都被如怒涛般扑来的汉军盖了下去。
片刻后,原本完颜雍站立的地方,只留下一层尸首与一枚金色头盔。
……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
李秀杀到那面旗帜之下,见到那名明显是内官打扮的掌旗官瑟瑟发抖,也是收敛了杀心。
挥手将掌旗官赶走之后,李秀用长矛挑起了大旗,手脚并用爬到一处房舍顶上,用力挥舞着长矛上的旗帜。
“金亡了!”
“金亡了!”
……
可怜白发生。
……
临安城,皇宫之中。
虞允文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灰白的头发垂到湿漉漉的地上。
雨势渐缓,雪花落下,很快就在其身上覆盖了薄薄一层。
“回禀官家,罪臣虞允文已伏诛……”
赵构刚要说些什么,只听到一阵怪笑声传来。
群臣原本就已经六神无主,此时更是悚然,向着御座望去。
只见赵眘面露怪异的笑容,起身手舞足蹈:“嘿嘿……哈哈……北伐……哈哈……北伐……”
说着,赵眘已经踉跄着来到了大殿正中央,撕扯着身上的绯袍,一边哭一边笑:“虞相公,莫要睡了……咱们……北伐……嘿嘿嘿……北伐……”
群臣更加悚然。
右相陈俊卿直接瘫坐于地,嚎啕大哭。
史浩怔怔的看着赵眘,片刻之后,方才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他立即出列,向赵构大拜,跪倒于地:“太上皇,官家得了癔症,已不能视事。如今天下板荡,国赖长君,还望太上皇能看在大宋社稷的份上,重新肩负重任!”
赵构饶有趣味的看着史浩,良久之后,方才微微点头。
……
刘淮轻松写完,或者说抄完一首千古名词之后,吩咐信使送到南阳与四川,亲手交于虞允文与陆游。
而他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坐回到案几后,准备再给辛弃疾来一首。
但是刘淮的文化知识本来就不怎么样,穿越的时间点也注定无法剽窃李白杜甫苏轼等人的诗句了,因此,他苦思冥想半天,却还是没憋出来几句。
就在刘淮身侧废纸已经有了近一摞时,他听到燕京城中欢呼声越来越大,其中仿佛还夹杂着其余的呼喊声。
片刻之后,呼喊声越来越整齐,连带着城外的汉军也纷纷应和起来。
“金亡了!”
“金亡了!”
刘淮掏了掏耳朵,对身侧有些激动的梁肃说道:“是在喊金亡了吗?”
梁肃激动的手舞足蹈:“自然是,自然是,大郎君,这是不世之功业!幽州光复了!”
刘淮一开始还想要保持从容姿态,然而起身之后,却又感到豪气顿生。
心潮澎湃之下,刘淮拿起毛笔,在宣纸上写下几个大字。
“幼安,终平矣,不负此生!”
“速速将这封书信送到徐州辛都督处!”刘淮板着脸吩咐了一句之后,就当场破功,不由得放肆大笑出声。
“金亡了!”
……
汉洪武元年,十月十五日,汉军攻克燕京城,灭东金。
东金大定六年,十月十五日,燕京城破,自完颜雍以下二百余宗室贵种重臣,六千余金军被阵斩,东金亡。
宋隆兴四年,十月十五日,皇帝赵眘疯癫,不能视事,退位。
宋绍兴三十六年,十月十五日,赵构发动政变,杖杀虞允文,复辟。
(第六卷:一万里路云和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