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西庭燃火 (第2/2页)
与当时茫然的初见不同,在许多个夜里,裴液已来过这里许多次了。
在殿前火台中浣了浣手,裴液把目光投向这座神殿东面的风雪,白茫茫如一张大幕。
从山下望时,他知道那里有另一座被风雪封锁的神殿,与他这座以黑石与火砌成的不同,那座颜色更浅,少些威严,但更有梦幻般的仙意。
从前他试过擎着一束螭火,破开风雪向那边走去,然而一离了神殿,这座神国就没有那么友好,风刀霜剑,他硬撑着走了不知多久,才能立在山崖上,遥遥隐约地望去一眼,想要接近乃至进入,乃是不可能之事了。
这座神殿是有螭火相迎他才能够进入,那座又会是什么呢?
如今裴液盘坐在参星殿的石台前,暂时摒开这个想法,抬头望向寂寂而深邃的殿顶。
然后他莫名发了会儿痴,终于醒神时才发现似乎过了好一会儿了,下意识道:“小猫,现在什么时辰了。”
然而没有回应,裴液怔了一下,才发现周围似乎安静得过分,连殿外的风雪声也听不到了,火焰在身周无声地燃烧着,然后下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失去和外界的联系了。
某种辽阔的庞然和这座神山接连,在无意识中,以其本身的无形庞然碾过了其他所有的联系,裴液自己的身与意如同沧海中的小舟,这一刻完全失去了锚和方向,在发现到这一点的时候,裴液才意识亥时已经到了。
原来竟是这样安静。
他开始感到一种辽远的呼唤,那字句未必是“裴液”,但确实呼唤的是自己,他朝着殿外走去,然后在檐下立住,仰起头来,感觉自己停止了呼吸和心跳。
神国没有发生变化,楼阙依然荒芜,风雪依然如同世界的幕布;神山和宫殿也没有发生变化,依然古寂晦暗,高处的那几座依然看不真切。
变化的是天。
裴液绝对难以形容这种超出人的认知的、无比矛盾的感受,辽阔的、无垠的青冥高天,在任何时候遥望,都给人心胸开阔、遥远、终生难以穷尽的感觉,但此时裴液却难以遏制地感受到了一种有限、甚至是逼仄。
然后裴液意识到,那是相对于它所容纳的东西而言的。
雪还在下,但阴云消失了,展露的是一片清远的夜空,冷星清晰地悬挂在幕布上,裴液从没见过这样的天空,他感到自己的视野容纳不下它,正如它容纳不下那更深处的东西一样。它好像没什么变化,但又仿佛摘下了面向人间的面纱,变得……仿佛触手可及。
如果星空来到面前,人会是什么感受?
裴液感到一种辽阔的窒息。
人和星空之间,一定需要隔着些什么的,你不能这样直面它……裴液这时感到心跳不是停止,而是快得像是密集鼓点,以致令他几乎忽略,然后他意识到,不是他要直面星空,是西庭心与之建立了联系……自己作为寄存于西庭的意志,不得不面临这浩渺的吞没,而他甚至依然看不清它。
正如李缄所说:“对世界来说这是一件命运转折的大事,但它并不理所当然地和你有关。”
星空亘古永存,西庭心不会损坏,螭火也不会熄灭,它们连成一线,但自己的意志会真的淹没在这庞大中。
……
首先降临的是本身就盘绕在神京的意志,大约是当世最强大的仙狩,瑞兽麒麟,睁开了金色的眼,从空间上来说,这件事情就发生在它的爪中,但从其他一些人所不能理解的维度来说,它距离这件事太过遥远,所以它只平静地注视,观测了这件事情的全程。
然后,从道家祖庭、本宗玉皇山之上投过来一道眼神,受两天前一封书信的邀请,这道眼神在此时停在了神京北门,朝向了北方,拦阻了一些危险的试探。
戏君仔细地看完了西庭启用的全程,低头在本子的某一条目上划了个对钩,然后把另外三个投进了脚旁的火盆里,那是一些做了谋划、但还没来得及施行或收尾的本子。在少陇之事莫名失败后他想了很多事情,有了很多新的猜测,现在他一方面觉得李缄确实是个过于果断的难缠之人,又一方面觉得验证了自己的猜测,稍微轻松了些。
此外,天山群玉阁里的几道身影已经围坐了几个日夜,依然还没有停下讨论;南方一些更早把握到仙权之事的地方,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同样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们有些大约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则暂时没有头绪。
于世上有些人而言,像是漆黑的夜里,只有不同方位传来火石磨打的声音,今夜蓬地一声,亮起了一束火苗,那实在有些显眼了,于是夜里安静了一下,谁都没有动。
但无论如何,这些都距离人间太遥远了,人间往往也感知不到他们的存在。
对真实的人间而言,这是平常的一夜,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
神京,朱镜殿。
视野里的漆黑越来越多,裴液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挤压、被挤出这里,参星殿也离他越来越远,他大概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借由螭火,是和参星殿建立了勾连的,但当真正的天地和西庭心勾连之后,它们两者之间的联系更坚固、更永存、更庞大,于是他和参星殿之间的联系就被牵扯得摇摇欲断。
因为一个人的意志实在太微弱渺小了。换句话说,现在他需要承接的不是参星殿,而是参星殿背后无垠的星空,但他发现自己已完全做不到。
他盯着似乎越来越远的殿门,极度地想要向前迈步,腿脚却完全失去了知觉,漆黑渐渐蒙蔽了他的整个视野。
当全副意识什么也感知不到——既不能回到外界盘坐的身体,也看不见西庭心内的一切之后,一点青翠的玉光浮现在了漆黑之中。
是枚向前飘荡的、一指长的羽毛,牵引着裴液向着某个不知名的方向飞去,既不向上接近无垠的星空,也不向下沉入西庭的旧国,实际上裴液觉得自己同时离它们两个越来越远,直到光芒从青羽上绽开,“夜来魂梦与君同”七个小字逸散为扑捉不定的流光。
继而这光芒渐渐铺开,一片简直静谧的、从未见过的场景出现在视野里。
是云吗?是鸟?天空?
裴液想了一会儿,确认了自己是在躺着,于是他挺腰坐了起来,发呆。
然后他发现自己是在一张宴桌前,但是没有座位,桌上不止有自己,还有几头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