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守岸线·“OE·自海洋而亡(3)” (第2/2页)
“生存也好,毁灭也好,这都是他们自己的命运。您的责任该卸下了,您已经交出了一份拯救翟星的完美答卷,没有任何人有理由责怪您。”
“您应该脱去那身光鲜的衣裳,摘下那张神明的面具,从天空回到人间,回到‘苏明安’这个名字……抱歉,父神,我不经允许叫了您的名字。但是,哪怕是足不沾地的飞鸟也终有停下的那一刻,您的征程已经结束,该回来享受您的幸福了。”
“您瞧,您的名号举世夺目,您的功绩无人不晓,同伴们都在等待您来参与旅行,即使您不插手世界那些事,又能怎样呢?左不过未来更艰难一些,可困境不也是文明的必经之路吗?”
“您若是大包大揽,替人类抗下一切,我倒觉得,是一种‘救世主’的傲慢呐。”
苏明安缓缓抬起头。
在黑暗里埋了太久,骤然抬头,瞳孔接触到人造光,不自觉落下了泪。
他能很好控制自己的感官,然而这一刻,某种酸涩感不自觉地涌动。
属于他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吗?
他静静地望着远方离席的会议室,恰逢这时,那位白发老人缓缓抬起头,向最高层的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尽管隔着屏蔽结界,双方却好像对视了彼此。
白发老人缓慢而坚决地,举起右手,缓缓锤了锤左胸口,仿佛一种宣誓,仿佛在说,“接下来,交给我们吧”。
人类是一种极其卑劣,却也极其伟大的生物。苏明安很多时候不信任人类,但有些时候,有些人却又将他一次次拉出深渊。
他由不信任产生的责任感,其实也是信任的体现。
“……面包。”有一瞬间,他真的要脱口而出,说一句“可以交给你们吗?”
但很快,他意识到,“交给人类自己”和“他继续征程”其实并不冲突。经济、科技、社会、文学……人类早已扛住了大旗,只不过若是他决定停下征程,要死去远比现在更多的人。
“嗯?”轮椅上的老人微笑着回应,她似乎期待着他的休憩。
“三天后,我会进行下一次跳跃,回去将这些问题告知明安系统,并由世界树进行‘摹写’和‘调控’,相信会平复当下的困境。”苏明安平静道。
“……”老人的神情并未出现变动。
她其实,预料到了他的选择。
他还真是……一个与她一样的人啊。不然,她也不会老成这样了,都坐在这里,不是吗?
她与她的父神,还真是一样傲慢,一样坚持,一样停不下来啊……
接下来的三天,苏明安一直在了解当前情况,确保将每一个偏差与错漏的点,都牢牢记住。
临别前,苏面包提出,她想看一次花海。
苏明安的时间已经不再那么紧迫,他当然会答应她这来之不易的请求。
作为中枢的掌控人,苏面包不能离开中枢塔很远,这人工岛屿只有科技模拟出的花海虚景。
当苏明安推着她来到虚假的花海,她面对着满眼摇曳的野雏菊,白发飘扬,张开双臂,笑得像位年轻的少女,无邪又烂漫。
“……父神,我一直很喜欢这种花。”
“因为在最初那个荒芜的年代,在我还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唯有野雏菊,是我唯一能见到的花。”
“与竹、月影、离黎,他们和我一起采摘花朵,在我们定下的节日里编成花环,模仿您的文明的节庆礼,模仿您的文明的歌谣,模仿您的文明的舞蹈。”
她将满是青筋与老茧的手掌,缓缓抚至胸口:
“我……这一生,都为模仿您的文明而生。”
“我告诉自己,我很爱您。为此我已分不清这份爱的虚实,为了保护我的文明,追随了您一生。”
“我很贪心,作为一辈子的回报,我想向您,要一个承诺。”
“你说。”苏明安直接应允。因为他知道,苏面包不可能提出害他的承诺。
“我……”她缓缓抬头,用那双含着白翳的瞳眸,将他的脸颊映入眼中:
“想请求您。”
“无论到什么时候,无论遇到了什么情况。”
“都给予这个文明,至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不要因为失望而毁灭它,不要因为愤怒而烧毁它。”
……她怎么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苏明安感到困惑,他怎么会毁灭这里呢,他无比爱着这里。
“不会有那一刻的。”他摇摇头。
“我也希望,不会有那一刻。但我畏惧,岁月漫长……”苏面包抬起头微笑着:“但我想要一个保底的承诺,可以吗,父神。”
苏明安以为她会提出类似于“请抱一下我”、“请记住我”这样的个人请求,却没想到,她最后的请求,也是保护这个文明……
是啊,她本就源自于他。
是他给了她全部,给了她责任,给了她固化的一生,给了她一条幽囚的锁链,给了她创作者的骄傲,给了她错误的深爱,给了她……一个贫乏的名字。
“好。”他在花海中轻轻说:
“我答应你。”
随后,不需要她请求,他便缓缓地抱了一下她。
既然她已经将心愿选择为保护世界,那就由他来弥补,她已经无法说出口的另一种心愿。
拥抱的感觉冰凉而沉重,老人细弱的身躯在他怀里,宛如一具坚硬的骨架。少女的美丽、少女的娇俏、少女的轻盈……尽数不见踪影。
可松开手时,苏明安发现自己错判了。
那安静的脸上洋溢着的苍老笑容……分明满溢着少女的美丽与轻盈。
——她像一只黑色的蝴蝶,停驻在满山遍野的花海里,停驻在他的瞳孔里和梦里,停驻在他无法停驻的征程里。
那满头飘扬的白发,更如少女轻盈的羽翼。那浑浊得满是白翳的瞳孔,更似满山摇曳的雏菊。
从少女至白首,她从不曾辱没过作为一界之主的荣誉与尊严。她的理想不输于他,然而无人知晓,然而无人铭记。
有太多太多没有姓名的人,躺在了黑夜里。
他感到自己头皮微暖,她将一朵野雏菊,簪在了他的发上。
他本想很快就取下来,她却轻笑着:
“这样……就挡住了。”
——挡住了他发梢的一缕紫色。
因为他不喜欢成为神明,所以她采下了花。
因为他没余裕俯瞰此地,所以她扛住了旗。
他瞳孔颤抖,望着轮椅上苍老的她,直到她似是没了力气,缓缓低头,靠在了他的胸口。
他想起她的名字,终是忍不住说:“苏面包,要为你换一个更端正的名字吗?你自己取的,属于你的名字。”
然而她却笑着摇了摇头,说:
“这样就好。”
“这个名字,早就已经属于我了,父神。”
“不是任何人给予的,也不是我向任何人俯首跪拜得到的,这就是,我的姓名,苏面包。”
“请为这场漫长到令人倦怠的黑夜……”
她的额头感受着他的温度。
这是她第一次离父神如此亲近。
“……写下一个不同与过去的、耀眼的、崭新的终点吧。”
“黎明见,父神。”
……
第二次跳跃。
——飞鸟掠潮而旋。